尋常的週四午後，西海岸球場，海口。
雲有些厚。開啟，日頭探身出來，關起，落幾滴細雨。球場，是沿海而建的。間隔的鐵欄杆只及人半身，外邊，就是沙灘。孩童赤腳奔跑，散落的歡聲被海浪吞沒。有阿姨推著腳踏車兜售挖沙的玩具，並不叫賣，只是走走停停。遠帆點點，影影綽綽，倒是滑翔傘在頭頂上，時常飄得老近。不冷不熱，不慌不忙，海濱城市的恬淡調性。
圖說：U40+冠軍盃全國足球邀請賽 新民晚報記者 李銘珅 攝 （下同）
也算不得太尋常的一個午後。22箇中年男人正踢著一場球——“U40+冠軍盃全國足球邀請賽”。90分鐘，有直播，有醫生，有啦啦隊，最後，還可叫板“馬明宇和他的朋友”明星隊。這球，是有點名堂的。球場上的一方，正是上海來的明徹山房隊。
“對方哪能有個老外啦？”
“哦，不對，不是老外，是頭髮落光了。看錯特了。”
山房隊員的“一場虛驚”。
歲月不響，你卻總能察覺。鬢角，有了白髮。體型，千姿百態。髮際線，後退幾步。可是奔跑起來，那個少年又回來了，那些記憶又翻湧著——不是什麼驕子，可球場上我就是英雄。總會遭生活磨折，可球衣就是我的護體 。當然，更緊要的是眼下，此時此地的簡單快樂。
嘉定明徹山房6年，是上海中年踢球男人的縮影。一陣歡呼：“我們的冠軍！”連勝，帶來“成王”的喜悅。上海腔調，場上場下，球裡球外。
偏偏
人生當中，“偏偏”兩字，最是玄也是妙。張偉做生意，45歲也算經世，卻透著難得的真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在球場上找存在感。有的人喜歡抽菸，有的人喜歡喝酒，我偏偏就是喜歡踢球。”張偉踢後衛，小時候練過田徑，速度不錯。因為喜歡得純粹，便也不需要粉飾，一雙已經有些泛舊的足球鞋穿在腳上，他說“適意”。“你們不踢球的人大概不懂，如果今天來了個新人，裝備又潮又炫，那他踢球水平估計大靈不靈的。倒是套著一雙拖鞋晃過來的，可能是個隱藏高手。”張偉穿了雙A級足球鞋，“今天11人制大場地，跑動距離大，鞋底的釘子需要硬一點，適應對抗。”回到嘉定打七八人制的比賽，他就要換雙TF鞋。
圖說：張偉
偏偏喜歡踢球的，當然還有“波隊”。“波隊”是鄭曉波。喜歡到什麼程度呢？10年前，踢球踢斷了十字韌帶，熟悉他脾性的醫生說“這下你總可以不踢了吧。”10個月後，波隊又“殺”回來了。4年前，鄭曉波踢球又踢斷了跟腱。這次，恢復了16個月，他還是不言退。如今，鄭曉波的腿上，有兩條人工韌帶，三顆釘子。哪怕孩子生病去市區陪醫三四天，一回來放下包就要去踢場球。哪怕受傷時戴著護具，坐著輪椅，在球隊的替補席上，也能看到他為大家加油的身影。踢球，對於44歲的鄭曉波來說，是一種自我實現。他的球穩紮，也踢得聰明：“我身體條件不是很好，年輕時也沒有什麼特長。但到了球場上，我就是最自信的。”他跟著山房球隊時間最長，之前山房經歷困難一度解散只剩兩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圖說：鄭曉波
這份“偏偏”，到了錢俊這裡，變得鏗鏘。“踢球就是活著的樂趣。家庭是一方面，踢球是另一方面。”
圖說：錢俊
投契
明徹山房球隊的發起人尹昊，像是塊磁鐵。很多人兜兜轉轉又被吸聚到了一起，像是相識了一輩子。
張偉打小就認識尹昊，兩人也一起踢球。後來張偉考大學去了市區，工作生活也遠離了嘉定。兩人本已沒有聯絡，卻因機緣巧合重逢。於是，每週回山房比賽，便是一樁“雷打不動”。錢俊是化工銷售，這次比賽之前，他正在廣州出差，西裝筆挺和愛爾蘭人講經頭。一完事，西裝胡亂塞進行李，錢俊直飛海口。念大學的時候，校區在嘉定，錢俊便常常有機會和尹昊一同作戰。一起踢球的，還有錢俊的學弟徐民。“錢俊和阿哥後來失聯了，但阿哥一打電話給我說要組建山房球隊，我立即就把錢俊叫了回來。”球隊裡，大家都喊47歲的尹昊阿哥。
圖說：尹昊
投契，才能不散。山房球隊，像是一個兄弟連。邀請賽的第一天，山房的比賽被安排在第二場。大巴駛向賽場的路上，大家都開啟手機看起另一場比賽的直播，大家說要“搭搭脈”。看影片和看現場，總有些不一樣，感覺慢了半拍。有人起鬨：“哪能有點像徐民的。”徐民的特點，是“慢”。他自己也在群裡發言：“十一個我在場上踢球。”不過真的問他到底慢不慢，他是不認的。“我一般踢中場的位置。中場需要控制節奏，所以這不是慢，是把握。”
尹昊頂著腰傷，踢了半場比賽。他打入一粒神仙球，在右側近中線的位置一腳吊射直鑽網窩。大家調侃阿哥，“今天風大，你這個球不是被風吹進去的？”阿哥倒也老實，一本正經：“我的腰別不過來，只能朝那個方向，真的是風助我也。”
圖說：徐民
人到中年，能遇到幾個可以互相玩笑後立即釋然，互相指責後又立即放下的兄弟，多麼難得。
長流
有阿哥，自然有阿姐。尹昊的太太芳，大家都叫她芳總。這個“總”，相當一部分，是總管的意思。尹昊有些心疼，“我們球隊最辛苦的人，是她。”真的是辛苦，所有的後勤，她包攬。
吃飯的時候，一個又一個電話打進來，芳總在協調住宿房間。為了讓家屬給予更多支援與理解，每回離開上海比賽，芳總總會組織隊員的妻兒同行。這不，除了繁雜的隊務，她還忙著搜尋當地的親子攻略，供大家參考。“要想球隊長長久久，肯定要小家庭和和美美，讓所有人都有歸屬感。”為了督促喜歡踢球不喜歡練體能的隊員去健身房，她除了“捉人”，自己也陪大家練上了，“這樣才有說服力。”結果，健身房教練宣佈，球隊裡體能最好的一員是芳總。
山房的隊員不年輕了。2019年的時候，錢俊還在參加35+的比賽。去杭州比賽，馬達開起，滿場飛奔，直踢到對方球員下場要求裁判檢查錢俊的身份證，“他們想看看這傢伙是不是超過35歲了，怎麼這麼能跑。”但這兩年，錢俊明顯感到體力不及以往了。每回比賽，芳總都會準備了一個“百寶箱”，從繃帶到冷凍噴霧，從碘伏到紗布，以防不時之需。“百寶箱”裡還有麝香保心丸和人丹。“他們踢球，從零下踢到40度，年紀又大了，得備著。”一年裡，山房球員能踢上100來場球。
難得是，山房是少有的“佛系”球隊。比起戰績，他們更看重的是“在一起”。阿哥尹昊不會為了贏球去找外援，“外援來了，我這些兄弟就沒球踢了。”在短時間裡拿到好成績，還是細水長流？尹昊和兄弟們都看重後者。“只要身體允許，我們就要一直踢下去。”工作很卷，生活不易，90分鐘的放空之後，好像電池再度滿格，挺身回到茫茫人海。
後記
徐民張望左右，一腳傳球；錢俊突破禁區，拔腿射門；張偉防守，剷球倒地……山房贏了，山房是冠軍。前國腳、2002年韓日世界盃中國隊隊長馬明宇來道賀，尹昊有點扎臺型。“霍智宇是我們球隊資深球員……”馬明宇有點吃驚：“不得了啊，他沒來你們就拿了冠軍。”拼下冠軍，山房的兄弟們如願獲得了與馬明宇的朋友隊，由馬明宇、楊晨、高峰、魏群、江津等2002韓日世界盃主力組員隊交手的機會。
圖說：球隊合影 受訪人供圖
腳步有些拖沓，喘氣也見粗重，這群中年男人是真累了，也是真高興。鐵欄杆後有男孩騎在父親的肩膀上向裡張望多時，他大概還需要很久才能懂得，球不停，兄弟不散，至真的幸福。（新民晚報記者 華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