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喜歡紅色,它熱烈,有生命力。這是他的解讀。尤其是在找到親生父母后的一個月裡,他經常穿一件紅色的衛衣。
哥哥陳培霖不喜歡紅色,“太過濃烈。”他有些嫌棄,但出門時,他還是套上和弟弟一模一樣的紅色衛衣。陳建平一大早出門買來的,一月很冷,他想為哥哥添件衣服。從小在不同的養家長大,這對雙胞胎兄弟分離二十八年後,第一次穿上同樣的衣服。
“你能認出我們誰是誰嗎?”陳建平問身邊的人。看著他們一樣如彎月般的眼睛,濃郁的眉毛,稀疏的牙齒,同樣的身高和聲音。那人搖頭。兄弟倆像惡作劇成功一般同時大笑起來。
1月6日,他們第三次相見,親生母親也來了。一個月前,他們找到了親生父母。故事似乎有了結局。但尋親成功,只是這個故事最淺表的部分。
陳培霖(右)和陳建平在襄陽第三次見面合影。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供圖
照鏡子
十九歲那年,陳建平想知道,在同一時空裡,這個世界上唯一可能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多年前離開汕頭後,他又回到汕頭,到處找工作。
六歲在廣東村裡生活時,兩人就曾偶然相見。這一次,透過以前在廣東的發小,他打聽到陳培霖的QQ號。已有十多年沒有聯絡,但傳送好友申請時,他感覺像在尋找一個熟悉的朋友。
陳培霖也在汕頭,正為未來的生計發愁。看到好友申請,第一反應是,這小子真厲害,竟然能找到我。不過,他心裡早有預感,這一天遲早會來。
童年時,很多次陳建平獨自在養母孟運枝租住的村子裡玩耍,聽到有人叫他另一個人的名字。村子位於汕頭郊區的未開發區,孟運枝當時是一名清潔工。
一天,孟運枝從鄰居那裡聽說,村裡還有一個孩子跟陳建平長得像極了。那家人在村西頭開著飯店。
孟運枝家在村東,她帶著孩子走了十多分鐘,在西邊的菜市場找到這家飯店,和他們家一樣是土房子。她看到,一個和自己撿來的孩子一模一樣的男孩走了過來。
兩個孩子站在一塊兒,她分不出誰是誰。巧合的是,兩個孩子都是六歲。她的孩子叫陳建平,那個男孩叫陳培霖。只有雙胞胎才會如此相像。她想。但孟運枝從未核實過自己內心的猜測。
從那以後,孟運枝有意帶陳建平到這家飯店買吃的喝的。他喜歡吃店裡的雞爪,陳培霖的媽媽會多給他一隻,有時還會塞給他一些糖果。
見到陳培霖那一刻,陳建平感覺像在照鏡子。
他不知道陳培霖是誰,在孩子眼裡,這只是一件“好玩兒的事情”。兩個孩子你追我趕,從二樓追到一樓,又從一樓追到二樓,都說自己是哥哥。之後一段時間裡,他們在村裡碰面,互相看著對方笑。後來出於好奇,陳培霖會到陳建平家裡找他玩。
孟運枝回憶,不知道什麼原因,孩子有一天不再來家裡玩耍。陳建平也去找過陳培霖,但很快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告訴孟運枝,說那家人不希望他出現在那裡。
孩子在長大,孟運枝在變老。在汕頭,她去工廠打過工,又去碎石廠搬石頭。有次一大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差點砸到她,丈夫看到她兩隻手上磨出一道道傷口,不讓她再去。她就推著三輪車在工廠門口賣饅頭稀飯,那年頭總有混混收保護費,找麻煩,她決定不幹了,就和丈夫帶著孩子回湖北襄陽老家種地。
離開廣東之前,陳建平和陳培霖沒有再見上一面。
兩個男孩越過童年,步入青年。仍是一樣深邃的眼睛,稀疏的牙齒。
2014年,重新聯絡上後,他們一年聊幾次,每次都只問對方最近在哪裡,工作怎麼樣,把各自困苦不安的一面隱藏起來。
他們從來不聊養育自己的家庭和家人。偶爾會提及在失去聯絡的幾年裡,各自的生活。
小學畢業後,十三歲的陳建平不想回學校,想出門掙錢。孟運枝覺得孩子太小了,“那會兒電腦熱門”,她拿錢讓他到鄭州一家電腦培訓機構,“先學門技術”。不到一年陳建平放棄了,複雜的程式設計字母令他頭昏腦漲。
離開技校後,他想去大城市打拼。進廠打過螺絲,到北京、上海應聘過銷售、保安。陳建平左手殘疾,被拒絕了幾次,說不適合這份工作。
他嘗試送快遞和外賣。有時趕時間,車騎快了,身體失去平衡,他會摔倒。騎慢了,送貨遲到,又被投訴。他想養活自己,“路總要一步步走才行”。
有次送貨途中,他靠路邊騎車,身體突然失控,搖搖晃晃撞上另一輛電動車,車和人同時摔倒。他慌忙爬起來扶對方,對方注意到他只有一隻手能動,就讓他走了。
在大城市裡四處碰壁後,陳建平回到襄陽,家人湊了幾萬塊錢開了家餐館,讓他經營。但沒幾個月,他出了嚴重的車禍,小餐館也因此關閉。
線上找到對方後,有一年,陳建平在鄭州做跑腿,陳培霖剛辭了工作,跑過去和他待了一個月。他想知道陳建平的生活狀況,想更瞭解他,也想照顧他。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面。
陳培霖(右一)第二次和陳建平以及他養母家的兩兄弟見面。
那段時間,陳建平按時上班下班,陳培霖每天買菜做飯。兩人吵吵鬧鬧,依然像小時候一樣爭論誰是哥哥。有時,陳建平會假裝妥協,但沒多久,他又不服輸,一定要爭回去。
在別人面前,陳建平總是沉默寡言,很少有笑臉。但在陳培霖面前,他像變了一個人,喜歡咧嘴笑,和他打鬧,鬥嘴,似乎“有反抗一切的勇氣”,不再是小時候那個被欺負不敢還嘴、沒有力量的小孩。
兩人嘴上沒有明說,更沒有想過去鑑定,但在心裡都把對方當親兄弟。
一次聊天中,他們互相問對方,想不想找親生父母?答案是一樣的,都說不想。
但陳建平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問,我到底是誰?怎麼會被扔在路邊?如果有一天找到生父母,他想質問他們,為什麼要拋棄他?
陳培霖心裡想的卻是,只有生活不幸福的孩子才想尋找親生父母。這個世界上,唯一和他血脈相連的人是陳建平。
暗影
陳建平一直想變強大,這種渴望始於他的童年時期。
小時候,陳建平經常聽到“撿來的”三個字。在廣東那個由外地農民工匯聚而成的村子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陳建平是環衛工人孟運枝撿來的孩子。
旁人的一字一句像烙鐵,焊進他心裡。再大一點,他明白了,自己是被拋棄的。“像垃圾一樣”被人扔掉,又被人撿走。
陳建平童年的大多數時間在垃圾中度過。每次出去玩,路過垃圾堆,他學養母孟運枝那樣,拿著一根棍子四處翻,翻到易拉罐瓶或者礦泉水瓶就撿一些回家,多少能賣點錢。晚上,他跟養父母一起出去,養父母撿瓶子,他拖著塑膠袋。
貧窮瀰漫在他四周。在城中村臨時的家是一間鬆散的土牆房,不時有土塊脫落,轉角處四根開裂的木樁支撐著。房子大概十幾平米,一半是灶臺,一半是兩層木板床。木板床上落滿塵土,牆角堆滿摺疊的紙盒、積攢的瓶瓶罐罐。屋頂漏雨,父母用塑膠袋蒙上一層。房子外雜草叢生。唯一令他欣喜的是,頭頂的天空總是那麼藍。
陳建平小時候。
養父母捨不得吃穿。逢年過節,別人家裡殺雞殺豬,他家裡沒有肉吃。他心裡想變強,“想早些適應社會,也想賺錢”。
不過,身世並不是他人生中的巨大暗影,他說,殘缺的左手才是。他萎縮的左手像是身體多長出來的部分,完全動不了。他只能用一隻手洗臉,穿衣,吃飯,甚至打架。
在學校的角落、村子的土堆裡,總有一群同齡人圍著他,拳頭落在他身上,嘲笑聲刺耳。他也不哭,只想捱過那陣時間,他便可以回家。
被欺負時,他讓自己強大的方法是隱忍。放學回家後,孟運枝問他臉上的傷哪裡來的,他說摔的。但次數多了,他瞞不住了,孟運枝要去找家長,陳建平拉著不讓她去。理由是,他們是外地人,鬥不過本地人。
有時弟弟被人欺負,陳建濤會幫忙反擊。最後兄弟倆一同被揍得鼻青臉腫回家。陳建濤比陳建平大八歲,是孟運枝第二個兒子。他記得,小時候的一天,在廣州打工的母親電話裡告訴他,給他撿了一個弟弟,現在家裡負擔很重,你要聽話,好好學習。
父母撿來的弟弟,因為只有一隻手,身體失去平衡,走路歪歪倒倒,大部分時間,都在地上趴著。
陳建濤記得,父母每天凌晨四點,拉著手推車到十幾公里外掃馬路。他留在家裡照顧陳建平,喂他吃飯,幫他穿衣,視線不能離開他。
他用一根繩子綁住自己和弟弟的腰。陳建平摔倒了,哭著喊二哥,陳建濤讓他自己爬起來,自己穿衣服、上廁所、吃飯。陳建濤想的是,希望一個胳膊的弟弟學會自己生存。
折翼的小鳥
面對左手殘疾的孩子,孟運枝說,他像折翼的小鳥,“只剩一個翅膀,很難飛起來咯”。陳建平學走路困難,她扶著,讓他慢慢地走,快要摔倒時,她飛快抱起。
1994年,湖北女人孟運枝到廣東汕頭打工,那年她34歲。臨行前,丈夫對她說,你一輩子沒有出過門,到了那個地方,能賺錢就賺,要是賺不到,你就當出去旅遊一趟。
破舊的大卡車一路向南,走走停停,行駛了五天五夜。那時她有兩個不滿十歲的兒子,留給丈夫照顧。
工廠只招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年冬天,在老鄉的介紹下,孟運枝進到一個工藝品廠。每天她把頭壓得低低的,怕被老闆看出年紀。她是流水線上的一名女工,用彩筆給玩具上色,每月工資三百元。
七八個女工圍著桌子,每人在玩具上塗一部分,再傳給下一個。孟運枝速度慢,面前總是堆了一大攤玩具。其他女工著急,便幫她畫。但時間久了,總拖累大家,她過意不去,就辭了工。
孟運枝再次託老鄉介紹工作。老鄉說,現在年輕人都進廠了,正好缺掃馬路的人,一個月工資四百元。她和丈夫商量後,丈夫賣掉家裡的豬和牛,土地放到生產隊,兩個孩子送到父母家,也去廣東和她一起掃馬路。
每天天未亮,夫妻倆推著兩輪車到馬路上,藉著路燈的光清掃垃圾。1995年12月的一天清晨,天微微亮,在一個車站旁的路邊,孟運枝看到圍了很多人。有來自安徽的、河南的、江西的民工,還有些年紀大的、不能進工廠,平日靠撿破爛維生的人。“他們都盯著一個蘋果紙箱。”
孟運枝靠近一看,蘋果箱裡躺著一個小男孩。
孩子臉上都是淚,穿一件薄薄的小棉襖,褲子也薄薄的,腳上沒有襪子和鞋。丈夫跟在她身後,催她趕緊把孩子抱起來。孟運枝解開外套上的紐扣,把孩子裹進衣服裡。
她記得孩子很小,看上去只有兩三個月。在她懷裡,孩子安靜下來,露出笑臉。孟運枝覺得孩子很聰明,丈夫也一直點頭。
這對夫妻把孩子抱回出租屋。孟運枝用水兌上面糊,放進鍋裡熬爛,再一勺勺喂孩子吃。孩子總是笑,眼睛大又圓,睫毛長長的。
但孟運枝很快發現,孩子的左手一直不動。她掀開衣服發現,孩子左手小臂摸上去硬硬的,腫了一大圈,肩胛連線手臂的地方凹陷出一個洞。
她抱著孩子去藥房,醫生的診斷是骨頭斷了。接上後用夾板固定,纏好紗布。
夾板拆掉後,孩子的手仍不能動。孟運枝又去問醫生,醫生說沒辦法,這是天生的。她不信,又相繼去了五家診所,都說看不好。
陳建平到了兩歲半,孟運枝和丈夫講,孩子一隻手殘疾,那就讓他念書,有了文化,生活會容易些。
掃了幾年馬路,孟運枝又換到一家纖維廠,專門給工人燒開水。工資多了幾十塊錢。每天上班,她把孩子帶在身邊。燒水時,陳建平坐在角落裡,她叮囑他不要亂跑。陳建平聽話,絲毫不動。
撿了這個孩子,孟運枝想的是,再難也比她小時候餓肚子的生活強多了,起碼有飯吃。街上菜販扔掉的菜葉,孟運枝撿回家。路邊傢俱店扔的木頭,她撿回去砸碎,打個柴灶,省下煤氣錢。
陳建平和孟運枝夫婦。
陳建平到了上學年紀,孟運枝找了所民辦學校,花掉工資的一半。後來,他們搬進附近一間屋頂有瓦、土牆搭建的房子裡,一年租金七百元。
陳建平會說話以後,孟運枝告訴他,他是撿來的,叫她阿姨就行。後來,她把湖北的兩個兒子接到廣州,陳建平見兩個哥哥叫媽媽,也硬要跟著叫媽媽。同樣的食物,兩個哥哥少吃一點,陳建平多吃一點。
陳建平一天天長大,孟運枝不知道孩子的確切年齡,直到在村裡遇到陳培霖。
“殘破的青春”
當孟運枝見到陳培霖時,以為這對開飯店的夫妻是雙胞胎兄弟的親生父母,是他們拋棄了陳建平。她暗地裡和這對夫妻慪氣。
陳培霖身份證上的生日是六月初八,孟運枝看到後才確認,在陳建平的身份證上印下同一天出生日期,為他辦了戶口。
六歲的陳培霖第一次見到六歲的陳建平時,看到這個男孩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心裡好奇又惶恐。
那時他並不懂得血緣至親的涵義,只是隱約擔憂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孩子。養父母似乎也在刻意迴避這件事。
村裡升起流言,他懵懵懂懂,但又不敢問父母。養父母在汕頭這個城中村裡賣快餐,顧客都是農民工。家裡經濟條件並不好,但陳培霖要多少錢,他們就給多少。
他害怕,從此產生距離,彼此間豎立起一道隱形屏障。他也怕媽媽傷心,以為他想找親生父母,會離開她,所以絕口不提。
直到十歲時,養父母主動告訴他身世的真相——他是收養的孩子。
在他們開口時,他已經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喊:不要說出來!不要說出來!最終,養父母還是說了出來。
疑惑貫穿陳培霖的整個青春。他好奇自己是哪裡人。很多同學說他長得像新疆人,他知道那裡在遙遠的西北方。到底有多遙遠,他沒概念。
陳培霖小時候。
也是在和陳建平同樣的年紀,陳培霖離開學校,不再念書。他說身世並未影響他和養父母的關係,但他的世界的確是在知道自己身世後變了樣的。
小學六年級時,他就開始“學壞了”,沉迷網路遊戲。不上學以後,他成天跟街上的小混混待一起,喝酒鬧事。身上剩下十幾塊錢,就在網咖耗一個月。
養父母多次為他的行為“買單”,主要是以金錢的方式。當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時,他感到村裡的生活壓抑,一心想逃遁,想自由。
對養父母,陳培霖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有愛,有感激,也有愧疚。他說,如果不喝點酒,他不太願意回想他“殘破的青春”。
二十歲時,他真正開啟一份工作,在汕頭一家民宿做店長。原本有晉升機會,但他發現自己沒有能力寫一份工作彙報或者會議議程。前幾年,陳培霖遊歷全國各地,在廣州、成都、西藏等城市打工,當廚師或店長,生活兩三個月,又換下一個城市。
漂泊幾年後,他最終回到養父母家裡。他度過的最美好的夜晚,就是在一無所有之後回到家裡,精疲力竭,像條蟲癱在床上,聽到養父母在門外窸窸窣窣忙碌。他內心才平靜下來。
親生父母的樣子
2020年,在一場車禍中與死神擦肩而過後,陳建平想找到親生父母。
陳建濤當時在工地監工,在旅館見到弟弟時,他的臉和頭嚴重變形,腦袋膨脹得像氣球,面目浮腫到難以辨認。
他後來才知道,乘坐同一輛車的人把陳建平送到襄陽市裡的醫院,但因為沒錢墊付,就把他放到輪椅上,推到醫院附近的一個小旅社裡。陳建平在旅社待了兩天,沒有續費,是賓館的服務員打掃衛生時發現了他。
心疼和憤怒噴上來,陳建濤報了警。交警隊的監控影片裡,他看到司機踩油門,弟弟從敞篷車上掉了下來。車跑了很遠以後,司機又和另外幾個同行者回來看他。透過警方調查得知,車是借來的,司機沒錢付醫藥費。陳建濤沒錢請律師,最後事故不了了之。
陳建濤把陳建平送到醫院後,因為沒錢交醫藥費,陳建平在醫院等了五個小時。第一天治療費用三萬塊,陳建濤信用卡刷空了,錢還是不夠,又找朋友借了九千。
陳建平車禍後住院。
在醫院,陳建平做了開顱手術,昏迷了一天一夜。醫生說時間耽擱了,人可能不行了,下了病危通知書。但他活了下來。
在醫院醒過來時,陳建平生平第一次有股想找到親生父母的強烈衝動。
昏迷的兩天裡,就有一個意識在他大腦中盤旋——如果就這樣死去,我連親生父母在哪裡都不知道。這像一根刺扎進他肉裡,越扎越深。清醒後,陳建平告訴陳建濤,他想知道親生父母的樣子,也想知道他為什麼會被拋棄。
原本還有第二次腦部手術,但因為沒錢,陳建平能下床走路以後,便悄悄離開了醫院。
陳建平車禍醒來後。
直到出院後,陳建平才把這件事告訴陳培霖。陳培霖說,自己當時腦袋突然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弟弟。陳建平反過來安慰哥哥,說自己活了兩次,車禍發生那天,病危通知書下達那天。
很快,陳建平開始尋親。去年年初,他聯絡上一名尋親志願者,得知可以去派出所採集血液,錄入全國打拐DNA資料庫。陳建平做了採血入庫,當時除了陳培霖,沒有匹配到其他人,做祖籍分析,也沒有任何線索。
在找與不找之間,陳培霖與陳建平展現出了不同的態度。他很堅決不同意找,理由是:“父母想你,自然會來找你,這麼多年了,沒人來找,如果血庫裡匹配不到,反而會失望。”
經歷了這樣的失望,陳建平差點也決定放棄了。尋親志願者每天仍發微信給他,鼓勵他再做一次。他又將血樣寄到浙江台州市一家能做祖籍分析的公安局。十九天後,有了結果:廣東湛江市吳川市覃巴鎮的兩個村子。他把這件事告訴給陳培霖。
陳培霖在抖音上搜索兩個村莊的人,再發私信詢問誰家丟過一對雙胞胎。問到的第三個人,便是生父母家的鄰居。家人拉了微信群,做了特徵比對,陳建平知道,這次成功了。
去年12月,他們做了第二次DNA鑑定。等待的半個月裡,陳建平每天失眠,害怕比對失敗。
鑑定結果出來了,透過微信影片,陳建平第一次見到生母符秀蘭的臉。
影片另一頭,女人淚流滿面,一直說對不起,他不是被拋棄的。陳建平腦袋嗡嗡的,像穿行在雲霧裡,看不清母親的臉,嘴巴機械地一遍遍說著,你不要哭,你不要哭,過幾天我就回去了。
1月6日認親,陳建平第一次回到陌生的家,“像做了個夢”。
他看過無數尋親的故事,大多是父母找孩子的,很多孩子是被拐賣的。找到親生父母后,他從他們那裡得知,自己的情況更復雜,先是被生父母送養,他不知道中間是否經歷被人販子販賣,最後自己被遺棄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很快又恢復平靜。他分析,父母找孩子難,孩子找父母容易些。
知道陳建平回去,半生生活在湛江吳川一個村莊裡的符秀蘭提前騰出一間房,買了張床和被子,殺了養的豬和雞。
陳建平摘掉棒球帽,露出左前額那塊凹陷的頭皮。她看到孩子車禍受傷的腦袋,心一直揪著。
那天,陳培霖沒有出現。
每一天如同昨天
符秀蘭坐在沙發的另一端,穿著一件淡粉色的呢子大衣。認完親後,1月12日,陳建平帶著她回了一趟湖北襄陽。
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經過七八個小時的車程,她面容疲憊地倒在沙發上。
孟運枝比符秀蘭大十四歲,和陳建平一起認親時,她見到了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自己養子的生母,也聽說了她的故事。
符秀蘭骨子裡有反傳統的一面。她出生在海南的一個小村子,從小放牛放羊長大。十七歲時,因為不想在家人催促下嫁人,她偷偷乘船,跑到廣東湛江吳川一帶的鞋廠打工。家人到處找,她不敢回家。
在吳川,她遇到了後來的丈夫。這個開摩托車載客的男人比她大二十二歲,“人很善良,從來不罵我”。兩人日久生情,後來結了婚。
婚後,丈夫借錢買了一輛麵包車,到深圳拉客。有次遇到人搶劫,被人打傷,錢被搶走。後來又出車禍,撞了人,賠光了錢,車也壞掉。他們的生活漸漸沒落。
那時,符秀蘭第三個孩子即將出生。出現妊娠反應那天,她一個人在家,肚子疼起來,她去找村裡的接生婆。結婚五年時間裡,符秀蘭生下四個兒子。
第六年,她再次懷孕,那時她二十五歲。她想生下來,但丈夫擔心養不了,於是她去醫院墮胎。醫生勸她不要拿掉孩子,很危險。她自己也不忍心,就放棄了。
她起先不知道,自己肚子裡孕育的是一對雙胞胎。
符秀蘭回憶,在生雙胞胎時,肚子痛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第一個孩子出生後,疼痛緩解了些。她以為結束了。接生婆說,還有一個,你肚子裡還有一個。
第二個孩子生出來,她看到孩子的一隻手淤青,逐漸變黑。接生婆說被血堵住,就在孩子手臂上打了一針。後來孩子的上臂腫起來。他們帶孩子去了兩次醫院,但因為沒有錢,沒有治療。孩子的手垂在那裡,一動不動。這成了陳建平殘疾的左手。
孩子們一個個來到世上,符秀蘭無法喘息。丈夫在外打零工,她不能同時又種地又照顧六個孩子和年邁的婆婆。實在忙不過來,她讓七歲的老大和六歲的老二照顧幾個弟弟。她種田時,孩子們在家裡餓得哇哇哭,大兒子負責煮飯喂弟弟們。
符秀蘭說,很多人知道她生了六個男孩,有人找到丈夫,問他想不想送養,有一家是老師,說是生活好過,可以給孩子治病。她想了幾天,如果一起收養雙胞胎兄弟,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她就願意。
她記得,那天是農曆十一月,下著雨,接走孩子的中間人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穿著雨衣。兩個孩子遞過去後,符秀蘭轉過身去,不敢多看。
送走兩個八個月大的孩子後,符秀蘭夫婦帶著四個孩子回了海南,老家的父母能幫她帶。幾年後,一家人又回到廣東生活。符秀蘭去找中間人打聽雙胞胎的訊息,但中間人已經不知去向。
二十八年裡,符秀蘭深信兩個孩子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孩子受傷的手也得到治療。按她的說法,她想知道孩子們在哪裡,託人打聽,但一無所獲。
孩子們都已長大,但符秀蘭的生活更加沉重。丈夫中風二十多年,大兒子有精神分裂症,四兒子有紅斑狼瘡。她的每一天都如同昨天,幫人打零工,仍然是有時種田,有時養牛,一天掙個一百塊,有時能到一百三。
1月12日,符秀蘭來到襄陽,她想當面感謝孟運枝。和兒子相認前,她從沒說過普通話。很多想說的話,她無法形成流利的語句。
有媒體讓她對著攝影鏡頭,說一句,感謝孟運枝養了自己的孩子這麼多年。她嘴唇抽動幾下,神色緊張,始終說不出一個字。她用一隻手捶著胸口,最後,轉身在孟運枝身前跪下,反覆說著“謝謝”。
孟運枝彎腰扶起她說,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懂你。
在符秀蘭的命運裡,孟運枝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她有很多疑問,但不忍心再問符秀蘭了。
符秀蘭(右)到襄陽感謝孟運枝,兩人擁抱在一起。
疙瘩
1月12日的飯桌上,陳建平坐在生母和養母中間,分別為她們夾了一塊雞肉。
飯後,一家人閒聊,孟運枝對他說,“我這一生讓你吃了不少苦頭。”他不停地搖頭,站起身,摟著她的肩膀,扶她坐到沙發上。
陳建平說,現在他有兩個家,兩個媽媽。孟運枝說,她老了,能為孩子付出的不多了。當孩子跟她說想找親生父母時,她心裡反而是高興的。“孩子應該按照他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
孟運枝整個身子陷在柔軟的沙發裡。她攤開雙手,放在自己身旁,手很瘦削。
陳建平坐在生母和養母中間聊天,原生家庭的三哥也坐在旁邊陪伴。
符秀蘭到襄陽的第二天,陳培霖也去了那邊。有人問他,為什麼來?他說,自己只是在早上睡醒後,心裡有股衝動,但說不出來原因,好像有什麼東西指引著他。
陳建平認親六天前,陳培霖去了一趟生父母家。生父母家在粵西,養父母在粵東,相隔約八百公里。
這次見面,陳培霖跟堂姐堂嫂聊自己的生活,但幾乎不跟生父母說話。符秀蘭殺了兩隻雞燉給他吃,想靠近他,卻又不敢。
認親儀式前兩天,陳培霖把找到親生父母的事情告訴了養父母。那天是1月4日,他心情沉悶,和養父聊完之後,跑去外面喝酒,凌晨兩三點才回家。
他反鎖了房門,養父站在門口,隔著門一直問他去不去認親儀式,他說不去。以前,養父母跟他說過,有機會就去找一下親生父母,這樣能知道根在哪裡。但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時過境遷,很多細節已經混亂。陳培霖過去從養父母那裡聽到的自己身世是:他們在路邊擺小吃攤,有一男一女抱著一個孩子出現,兩人瘦巴巴的,用潮汕話說自己生活困難,問他們要不要領養這個孩子。養父母看孩子朝他們笑,覺得有眼緣,就把孩子抱回家,只給兩人一些營養費。
陳培霖一直相信,自己是養父母收養的,而不是被販賣的。至於中間經歷了什麼,沒人知道。
但他仍對這場事先預謀的分離耿耿於懷。對於生母的說法,他有疑問。尤其是當他有了女兒後,對於父母送走自己的行為,更難以理解。
他心裡的另一個疙瘩是,就算這次,也是他們找到生父母,而不是父母主動找到他們。他堅定地認為,“愛你的人,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你,就算找不到,也是一種毅力和勇氣。”
認親當天,是他在六歲之後,第三次見到雙胞胎弟弟陳建平,也是二十八年裡,第二次見到親生母親。
他覺得自己和弟弟有情感紐帶,“相見時,不覺得陌生”。但面對符秀蘭,他無法理清內心複雜糾結的情感。有媒體讓他面對攝影機鏡頭叫一聲媽媽,他拒絕了。他形容那種感覺像有水泥封住喉嚨,他喊不出口。
陳培霖想,他和弟弟的人生軌跡早已被改變了。他無法真正迴歸到原生家庭裡。看到弟弟沉浸在剛獲得的幸福感裡,他不忍心破壞。
在襄陽和弟弟見面的第二個晚上,陳培霖一口氣喝了三瓶啤酒,臉上泛出紅暈,傾靠在酒店沙發上。他點燃一支菸,才坦露自己內心的想法:“其實我只在乎我這個弟弟”。
他知道符秀蘭不容易,“但是每個人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他說的代價是指,親生父母和子女之間情感的喪失,以及他內心的疏離。
陳建平知道哥哥的心思,他覺得,自己和哥哥的人生經歷不一樣,暫時不能接受生父母,也有他的道理。
在襄陽,符秀蘭第一次到陳建平生長的地方,他帶她去當地一個仿唐朝建築的景點。母親換上唐裝,化妝師為她化妝。他偷瞄了一眼鏡子裡的母親,又羞澀地把頭扭開。
符秀蘭能感受到,兩個孩子對她的態度不一樣。在他們相處的兩天裡,陳建平給她夾菜,一直喊她媽媽。而陳培霖從來不敢正視她,符秀蘭的目光總是追隨他,他會故意避開她的視線。“我從小到大不在他的身邊,他肯定不能接受我”,有時,她會喃喃自語,“做母親的,很想自己的孩子的。”
用陳建平的話說,生母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只要有活兒,她就去幹,種玉米、辣椒,插秧。“掙一天吃一天”。因為要照顧中風的丈夫和兩個生病的兒子,她不能離家太遠。
人們會說,阿蘭吶,你這麼拼命幹活幹嗎?你生這麼多孩子,全部出去打工,一個人每月給你1000塊,你不用種田了,夠你吃了嘛。符秀蘭說,沒人知道家裡真正的樣子。
陳建平知道原生家庭的情況後,二十多年裡積攢的怒氣瞬間消散。關於過去,他不想再問。
與此同時,他感到壓力從四面八方湧來。生父今年76歲,患有痴呆,家裡全部靠符秀蘭一人支撐。他想幫助他們,卻又無能為力。挫敗感從養父母的家庭延續到生父母的家庭。
從車禍到現在,他沒有能力掙到第二次腦部手術的費用。有時,腦袋隱隱作疼,神經像被撕扯,他反應明顯遲鈍了些。
冬天路滑,他有次騎車摔到頭,在某刻突然失去意識。清醒過來,他記不起自己怎麼摔倒的。但他會立馬下意識爬起來,好像這樣就不用去醫院,不用花錢。
他想找一條出路,開起了網路直播。在親生父母家裡時,他和陳培霖直播連線,親生父母和三哥出現在畫面裡。
“你大哥呢?”陳培霖問。
“什麼你大哥,還不是你大哥。”陳建平懟了回去。
“我還沒認呢。”
“你認不認都是親的。”
大哥因為有精神分裂症,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陳培霖讓陳建平多帶他出去走走,心情會好些。
陳培霖認為,直播帶貨這條路相對輕鬆,適合弟弟,但他又害怕弟弟在網路上說錯一句話,遭到黑粉攻擊。令他苦惱的是,他自己也掙扎在生活中。去年,他回到村裡創業,從養父母和朋友那裡借錢,湊五萬開了家快遞驛站,但一直虧損。剛出生七個月的孩子嗷嗷待哺,家裡的開銷主要靠他一個人支撐。無力幫助弟弟,他也會自責。
在湖北襄陽團聚的第三天,兄弟倆見面,只有這時,生活中的苦悶會暫時消退。
他們仍像孩童時期那樣打打鬧鬧,互相掐對方的臉。一個趁另一個不注意,跳起來壓到對方背上,一不小心,一個趔趄,兩人跪倒在地上,一陣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