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我從北京搬到廣州,長到腳踝的羽絨服好像再也沒機會穿了。廣州冬季的溫暖,讓時間變得綿長,彷彿現在還是我進入《南方人物週刊》的夏天。
從本科到碩士,我都學哲學。入職前後,我曾多次被問到為什麼想當記者?
說了好多版本的答案。“想讓自己的作品有更多人看到。”“想記錄人物的故事,這件事很有意義。”編輯建平老師調侃我“回答得太官方了”。哈哈哈,好吧,可能聽上去確實如此。
我承認自己不怎麼實在,總是設想多於行動。中學時代,對記者的理想化想象,來自電視劇《演播時刻》中本·威士肖飾演的BBC調查記者。他因捍衛真相而死在利益相關者的拳棍下。雖然不至於殉職,但如果知道自己明天會突然死去,今天做的是記者,就不會感到遺憾。這是我假設過多次得出的結果。
但我僅僅認識到記錄真實的重要性,受到的新聞業務訓練其實很匱乏——只在某電影節公眾號上做過一小段時間的線上實習記者。踏入這個行業,多少有些衝動和莽撞。也許找工作也和結婚很像吧,要是什麼都想清楚算透徹就不會結婚了。
另一個做記者的現實原因是,在艱難的春招季,只有南方報業集團願意收留我。開啟錄取郵件時,我就像中了彩票一樣,興奮勁兒嚇到了室友。
在此之前的4月末,我還沒有收到一個Offer(錄用通知)。南方報業的面試老師得知此事,問我是否感到焦慮。我說不會,找不到工作這件事,在七八十歲回想時並不算什麼,而且和宇宙的斗轉星移相比,也太渺小了。
現在回憶,這些話從我這個學生的口中說出,是有些懸浮。我還要再活54年才到80歲,前提是我能活那麼久。宇宙再宏大,成年人也要賺錢吃飯。可能我不是真的不焦慮,只是當時沒有足夠投入真實的生活,因而也逃避著真實的焦慮。
身邊的文科專業的朋友,許多都走上了與興趣、志向不匹配的崗位。愛畫畫的日語專業室友,因為種種現實原因,簽了銀行櫃員的合同。一位新聞專業的同學,去了不夠喜歡的大學做輔導員。還有很多人被捲入考公的大潮,在嚴峻的競爭中上岸,卻發現岸上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
在這樣的環境下,有機會做想做的事情,實在是很奢侈,很幸運。又想到自己能力欠缺,可能配不上這份工作,時常也覺得慚愧。入職培訓時,向《南方週末》的蘇有鵬老師請教,他告訴我,“新聞是實踐的知識,未來幾個月,你要明白自己肯定會經歷一段陣痛。”
7個月過去了,我覺得蘇老師說的陣痛,就像嬰兒從溫暖的子宮來到真實的世界的過程中,所經歷的那種不安。之前的人生,我都在舒適的校園裡度過,連實習也沒跳出學校的環境。艱難、糾結地找選題,現在已經成了日常工作。在學校的時候,這種篩選也就三四年一次。是的,大概只有畢業論文的抉擇,需要自己全權負責。做採訪,需要學會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學會挖掘資訊的技巧,同時,學會接受被拒絕。
做廣西硬核軍訓的那期,因為題材特殊,和校方推拉往復,連吃了很多閉門羹。又一次收到拒信後,我忍不住躺在地板上,向天花板抱怨,“我為什麼要做記者?”現在想起來還挺好笑的。這麼容易想放棄,大概是因為之前被拒絕得太少了。這個選題的操作也讓我學到許多,尤其是編輯屾淼老師傳授的和社會人打交道的技巧。
對於像我這樣的新聞新手來說,深度報道的寫作也是一場淬鍊。
最開始,我寫稿時無法貼合事件的多面性,忍不住引入單一的立場。第一篇稿子寫善品公社的助農專案,因為題材的公益屬性,第一遍寫作時,我讓文章變成了昂揚激奮的讚歌。還好有編輯和陽欣老師的悉心指引,他們提醒我,稿子要記錄時代的真實,需要從紛雜的採訪資訊中篩選出接近真實的那些內容。修改稿件時,我才關注到公益助農的某些困境。
逐漸認識到,新聞要做的,也許是呈現立體的事件本身,而不是用事件印證平面的前置意見。意見太快,所知甚少,也是我自己做人的癥結。做記者,某種程度上在幫我開啟這個紐結。
我也相信,上述不安是必要的,它讓我學會尊重這個世界。就像阿倫特說的,那是我們出生前就在那裡,在我們死後依然持存的世界。我們必須和多樣化的他人共享世界,擁抱其中的不確定、偶然和風險。在與世界的反饋和互動中,偶爾也會感覺,自我的邊界被拓寬了。
採訪的另一個好處是,有機會去遙遠的地方、進入遠方的人們的生命。有部分稿件可以在線上操作,但在現場受到的衝擊、觸動,是網路連線無法比擬的。也許是我寫作水平有限,總覺得采訪地點、受訪者本人提供的資訊的豐富與厚重,遠超過稿件所覆蓋的部分。
去鄉村、基層採訪,可以切身體會到景觀、人情以特有的方式盤織。稀疏的聚居地,安靜的山坡和田野,構成了熟人社會的骨架。我接觸過的幾個村支書,都像全村人的父親。在狹窄悠長的小道上,每個迎面走來的村民都會跟他們打招呼。村支書,熟悉且關心著每一位村民的產業、訴求。哪家窗戶爛掉了,哪家的果子少收了幾成,他們都記得很仔細。走在村裡,我非常清楚地確認,自己是“外來人”。要是沒有村支書的引介,可能很難讓當地人放下戒備、接受採訪。這是去到陌生城市所沒有的感受。
作為村莊和外界組織溝通的橋樑,村支書肩上擔著發展的擔子。有的七十多歲,退休了還在為村裡奔忙著拉資助專案。有的為了引進更有活力的制度,不得不得罪許多人,成為眾矢之的。接受採訪時,他們表現得有些拘謹,但也會流露出一種強悍的真誠。其中一位,不喜歡縣裡把尚未成功的鄉村政策,包裝成皆大歡喜的表演宣傳出去。對於基層的困難,他喜歡實話實說,因此之前不太願意接受採訪。在我的理解中,那是對挫敗並不避諱的勇氣,它來自全心投入某項事業的熱情和決心。
有時,也會在採訪物件身上映照出自己。我是否和他們一樣,對所行之事投入了足夠的熱情和心力呢?是否對自己的挫敗和缺陷足夠坦誠?是否用真實的行動去愛這個世界?我覺得沒有,或者說做得不夠多。
想起我喜愛的政治哲學老師,總是用韋伯《以政治為業》的最後一段來激勵我們。“政治是件用力而緩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它同時需要激情和眼光。所有歷史經驗都證明了一條真理:可能之事皆不可得,除非你執著地尋覓這個世界上的不可能之事……他們現在必須做到這一點,不然的話,他們甚至連今天可能做到的事也做不成。一個人得確信,即使這個世界在他看來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為之獻身,他仍能無悔無怨;儘管面對這樣的局面,他仍能夠說‘等著瞧吧!’只有做到了這一步,才能說他聽到了政治的‘召喚’。”
雖然我面臨的困難不在政治領域,也沒有這麼誇張,但 7年過去了,這些話仍令我心潮澎湃,也讓我有更大的慾望跑起來。我知道自己新聞看得不夠多,寫得不咋樣,工作量也低。從專業能力來說,我還有天大的窟窿要補。
但我還是想繼續聽從新聞的召喚,再敞開些,再跑快點。
南方人物週刊記者 楊旻潔
責編 陳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