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最冷的那天,我站在錢塘江邊的高臺上,天朗氣清,江風略狠。白雲垂在江天交界,看起來笨重又輕盈。天高地迥,宇宙無窮,果然興盡悲來,識盈虛有數。
這一年大多奔波都耗在趕往羽毛球場的路上,球員來來往往,許多畫面恍惚。記憶中第一次看比賽是2007年成都的中國大師賽,女單賽場上罕見地打到了30分,最後贏的是謝杏芳。結束後我跟著一些球迷去門口要簽名,張寧臉拉得老長,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2023年,混雙“雅思組合”在最後兩站的比賽中贏得過於輕鬆,半個月之後我與他們做了連線採訪,他倆的臉出現在我的螢幕上,我們緩慢地、綿長地聊了兩個多小時。細節一扒再扒之後,看見了他們閃爍的想法,滾燙、鮮明又易碎。後來忍不住,在他們談及努力、堅持與夢想時還是問了:“這有多大程度是(為了)巴黎奧運會?”二人沉默,直到思維說,“應該現在支撐這一切的就是巴黎奧運會吧”——三年前的東京奧運會決賽,他們以兩分之差輸給對手拿到銀牌。
我接著問,你們有沒有一場比賽覺得自己真的打得很好,氛圍也很好,發揮也很好,但最後就是贏不了?他們說有。
“哪一場?”
“你說哪一場?”
“難過嗎?”
“不難過,只有遺憾。是真的很遺憾。遺憾但是釋懷。釋懷了重來。”
在那個瞬間,瞥見了這對砍天砍地的第一混雙身上極度柔軟的角落,藏在很深的位置,外面包裹著一路的艱辛、獎牌、傷病和悲喜。想到小時候學球,特別愛看高崚。她球技了得,舉重若輕,永遠在笑。她從悉尼打到北京,張軍退役,黃穗也退役,搭檔換成鄭波和趙婷婷,在北京奧運賽場上早早退場。最後一球落地後,她臉上也是那樣,遺憾但是釋懷,只是她的年紀已經不允許她重來。
這樣微妙的體驗有些震顫,以至於採訪結束後頭暈一整晚,儘管我更想將此歸因於高溫低壓潮悶的20度廣州短袖冬日。
從杭州回廣州後,信誓旦旦要寫梅豔芳紀念文章,資料看了幾百萬字,結果就像4月準備寫張國榮一樣,哪怕做好了十足的準備,但到了動筆的時刻就是沒法往下寫。看著擬好的標題,呆坐整晚。
朋友安慰我,“或許是他們不想讓你寫呢,只想被遺忘,跟著那個時代一起遠去。遺忘是上帝給人類最大的禮物,告訴你,總會被撫平的。”話一講,風一吹,心緒也跟不遠處的珠江一樣,波瀾不驚的樣子,竟有些釋懷的安穩。人到32,終於明白承認自己做不到比硬逼著自己做到更需要勇氣。
或許是因此,這一年多了很多獨處的時間。我終於注意到了被忽略的空白時空。與它們相處需要綿長又堅韌的勇氣,有時它們與黑暗同在,有時又被光明照亮,所以既不能被前者吞噬,又不能在後者的瞬息耀眼中沉溺。那飄搖的心性啊,總讓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吊著一口氣撐到下一秒,下一分,下一天,下一年。
2023年放下了好多選題,但事實上我還是寫了快50篇稿子。其中大半是逝者和紀念日,比如李玟、周海媚、顧嘉輝,比如黃家駒、陳百強。這顯得我像是個活在過去的老古董,冥頑不靈地痛訴世界為何不如我願,再埋首故紙堆自顧自朝花夕拾。而實際上我只是更宅罷了,還不忘感嘆一下,人不如故,人不如故。
寫完李玟後幾周,她來到我夢裡,笑著唱了一首歌,唱完眯著眼睛說了句謝謝,我走了。醒來後臉上兩行淚。我至少有五次機會約到她,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錯過,我們終於相見了。這個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安慰了我,讓我不那麼厭倦工作。又深覺一種荒謬,平日裡收穫不到的物事和情感,竟以這樣的方式莫名其妙進入生活。
這一年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長沙,幾乎一月一去,看到馬欄山拔地而起的高樓,感嘆時光又慢又快。
又見到了艾怡良,她忘記了我們七年前的第一次相見。聊了很多石黑一雄,她說聊完覺得自己該多讀書。而我想說其實石黑一雄我一本都沒看下去,我才應該多讀書。也見到了胡德夫,他靠在車後座上半睜著眼似夢似醒,講話也像囈語,如同他的歌聲、歌詞一樣飽含著暗喻和徵象。我問,“這幾年您為了留著一口氣做了怎樣的努力?”他答,“深居簡出,多看一些樹,多看一些書。跟狗狗貓貓講話多一點,跟人講少一點。”
見到了Ella、A-Lin、蔡少芬、朱珠、趙兆和瞿穎,想和A-Lin喝酒,想和Ella發瘋,想和蔡少芬講粵語,想和瞿穎去清邁逛街——都是一些採訪之外生出的妄想,而實際上我們的人生日後也許不會再有任何交集。終於告別了被採訪物件劇烈影響的年紀,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採訪鬱可唯,有一段她講得很動情,“我們倆現在坐在這個地方,地毯上面有一些花紋,有一些破損的痕跡。我走了以後,我會想到破損的痕跡,一年以後、兩年以後,破損的痕跡還在嗎?是誰弄的呢?……日落會讓我傷感,我很疼惜那些雲,它們下一秒就不一樣了,就得一直看著,好像才不會變化,漏掉一秒、漏掉兩秒,剛剛的它都不在了。以前看了之後我會流淚,現在就覺得好美,剛剛的美我留下來了……傷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我很珍惜它們。我寧願它不完美。它完美的話,我就可能會把這個事情忘卻,我願意它停在最虐我心的時候,讓我對它永遠都掛念。”
說完給我看她的手,上面滿是雞皮疙瘩。而我卻直到整理出這段文字才感受到更綿密的心緒。突然為那一刻的自己失落,我們本該有更強烈的共鳴,也有可能我當時沉浸其中,在語言描繪的幻境裡感受她的苦樂而忽略了更微末和深邃的感知。
錢塘江吹風的隔天,在西溪的茶室見到了很久沒見的老朋友。我吃著剛撈起來的魚,聽她講女兒、工作、別人的生活,窗外的陽光一點點爬上她的臉,棕色的瞳孔透出亮色。我們聊著久遠的故事,在冷熱交替中感受著事不關己的悲喜。
在回去的路上,看著天邊的雲一點點變色,叫司機改道去了西湖。下車後一路狂奔,看著雲一口一口吃掉盆一樣大的夕陽,周圍人臉上都是橙色的光。就在前兩天,還是這裡,山色空濛,大風大雨,走不動路,湖裡的鴛鴦都躲去了橋下。從酒店借來的大傘被風灌滿,拖著我倒退好幾米後翻轉。
跑到西湖的剎那,夕陽被吞了個徹底。光透過雲層滲出來,雲、山、樹、人都鍍上了橙紅的邊,圓融又安詳。在那兒呆站了一會兒,直到天色漸青,才發現時間如流水,匆匆不回頭。
這一年又要結束了,又帶著記憶走進明年,也帶著那些幽微片刻、i人共鳴、久別重逢和橙色的光。
耳邊響起齊豫的歌,她高邈的聲色悠揚吟誦著徐志摩的詩:去罷,人間,去罷!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去罷,青年,去罷!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去罷,夢鄉,去罷!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去罷,種種,去罷!當前有插天的高峰……去罷,一切,去罷!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南方人物週刊記者 張明萌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