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朝陽區的這支消防救援隊伍裡有著一群特殊的隊友:搜救犬。
它們被層層選拔,一個指令可能要進行成百上千次訓練,成為一條合格的搜救犬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訓導員將訓練融入遊戲,與搜救犬朝夕相處培養信任和默契,在救援中,他們就是並肩作戰的戰友。
2006年成立至今,朝陽區搜救犬消防站的訓導員共帶領搜救犬找尋到35名被困人員。他們一起參加過汶川地震救援、土耳其地震救援,還在天橋、隧道、工廠等各種坍塌事故中救出過被困人員。
帶著搜救犬訓練的過程中,消防員自己也在成長。有的人性子被磨得更平穩,有的人反而隨了自己犬,有了一股子“虎”勁。
他們也面臨著傷痛與告別,狗的1年大概相當於人類的7年,長時間和它們生活,分離的痛苦一遍遍重複著。他們欣喜於相識,習慣了告別,直至成為更加成熟的消防員和優秀的搜救犬。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吳國正和“飛虎”正在進行訓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在“遊戲”中長本事
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裡,20個箱體依次排開。從外觀上,箱體沒有任何區別,搜救犬迅速掠過,隨後在一個箱體面前吠叫示警,訓導二班班長劉懂懂從箱子裡鑽了出來。一場簡單的“搜救任務”完成。
相較於警犬來說,搜救犬的職責比較單一:尋找被埋壓的人類。這要求它們對人體氣味非常敏感,身體素質強悍到能在廢墟瓦礫上來回跑。
在朝陽搜救犬消防站,80%的搜救犬都是馬裡努阿犬,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馬犬。它們健碩、機警而且精力旺盛,走鋼絲時,能看到它們凸出的肌肉塊。
對於犬來說,訓練就是另一種“遊戲”,而搜救歸根結底就是“捉迷藏”。
2024年1月23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新京報小記者踴躍參與體驗。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搜救犬喜歡的玩具各有不同,有的喜歡硬邦邦的小球,有的偏愛咬起來“嘎嘎”作響的玩具,還有的喜歡籃球。最奇怪的一條馬犬,它喜歡訓導員在礦泉水瓶裡放兩塊石頭,然後拼命搖。
訓導員會把犬喜歡的玩具丟到草叢中,讓它去找。開始,讓它看到丟的過程,後來不能看,僅憑鼻子去找。這是鍛鍊搜救犬嗅覺能力的基礎。
等到熟悉了找球,再慢慢過渡到尋人。從箱體訓練轉移到廢墟場地,從淺坑搜尋到深坑探尋,它們對人體氣味的嗅覺能力逐漸被激發,直至鍛煉出能在坍塌的房屋下找到被困人員的技能。
訓犬有各種技巧,很重要的一點是要培養犬的自信心,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中“演戲”,搜救犬站的訓導員和助訓員都成了不錯的“演員”。
“假戲真做”是劉懂懂訓犬16年摸索出的訣竅。如果搜救犬找到了他躲藏的箱子併發出示警,他會在箱子門開啟的時候,把手裡的玩具遞到搜救犬跟前,做出一副和它拉扯的樣子。“和狗拔河的時候,力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玩具被它搶走後,還要假模假式地回搶一下,沒搶到,狗就會覺得它比你厲害,自信心變得很強。”
2024年1月23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搜救犬在箱體搜救科目裡找到藏起來的人。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融入遊戲的訓練也不都是輕鬆的,在嘈雜環境中保持冷靜是搜救犬必須要克服的困難。地震、塌方之後,對於比人聽覺敏感很多的犬來說,大型救援機械的作業聲、人的喊叫聲都是極大的干擾。
為了訓練搜救犬的“從容不迫”,訓導員會在場地兩側各放置一個音響,一邊訓練一邊播放錄好的聲音,從輕柔的音樂,過渡到鞭炮聲、發令槍聲、警報聲。膽量小的犬會被淘汰,因為它們可能在噪聲的干擾下激發天生的被動防禦,具有一定攻擊性。
2024年1月23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新京報小記者感受“被尋找”。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能夠對聲音“脫敏”的搜救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2023年2月土耳其發生7.8級地震,應土耳其政府請求,中國政府派遣中國救援隊赴土耳其實施國際救援。搜救犬消防救援站分隊長徐東亮與隊員程猛、蔡洋洋、張宇帶領4條搜救犬趕往土耳其。
雖然是第一次坐飛機,但程猛的搜救犬“肉肉”沒有暈機,在航空箱裡睡得很踏實。在哈塔伊省體育館的臨時營地,後勤部搭起帳篷,隊員們席地而睡。沒過多久,徐東亮的搜救犬“焰刀”就在航空箱裡不停轉圈,一分鐘後,劇烈的餘震來襲,徐東亮感覺快要從地上顛起來了。
在第三天救援中,“肉肉”在離被困者兩三米的位置,吠叫示警並激動地想往前衝,當地救援隊立即施救,幾個小時後一名被困者被救出。徐東亮記得,“焰刀”鑽進了縱深十多米的倒塌房屋內,看得他心驚膽戰,最後在它吠叫的地方找到了一家三口。
除坍塌救援外,搜救犬還可以進行血跡追蹤以及火災調查,透過長期的訓練,它們可以分清汽油、柴油、酒精的區別,從而幫助消防員以最快速度找到檢測方向。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陶博和“大牛”正在進行訓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訓犬的過程,也是在“訓人”
有時候,訓導員會像“星探”一樣四處去尋找好苗子。除了從瀋陽、昆明等大型警犬基地挑選外,一些國內的私人犬舍,也會有不錯的具有搜救犬潛質的小狗。被挑選出來的一般是一歲半左右的成年犬,它們的性格和學習能力基本已經穩定下來,被淘汰的可能性較小。
見得多了,訓導員甚至能在狗很小的時候,就將優秀的挑選出來。“跟人玩兩下就覺得沒意思跑掉的不是好苗子,那種持續興奮並愛圍著人轉的沒準是未來的搜救犬,因為它有強烈的佔有慾和遊戲慾望。”劉懂懂說。
被挑選到消防站的訓練犬,大多在一年的培訓後能夠透過測試。它們會被訓導員帶著前往山東消防搜救犬支隊,參加基礎服從、廢墟搜救、箱體搜救、野外搜救四大項十幾個小項的測試。通過後,正式成為工作犬,每年再進行一次複訓考核。
荷蘭牧羊犬“閃電”和史賓格犬“小豆”都是劉懂懂從小帶大的搜救犬。它們符合優秀搜救犬的所有特質:膽量大、興奮度高、性格穩定、抗壓能力強。劉懂懂甚至覺得它們聰明得像六七歲的小孩。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蔡洋洋和“犀利”正在進行廢墟搜救的訓練,“犀利”準確鎖定目標。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做隨行訓練的時候,訓導員向前走,搜救犬跟在側方,前肢的肩頰骨不能超過訓導員的腿。有時候,劉懂懂一個低頭或者一個眼神,“小豆”就能明白他的節奏。
服從訓練中,有一個科目是遠距離指揮。訓導員在距離搜救犬30米外喊出“坐、臥、立、吠叫”的口令,犬站在邊長為1.5米的正方形框內,根據這些指令做出相應動作且四肢不能出框——這是實戰中必備的要求,如果坍塌地空間狹小,只有搜救犬能夠進入,它們需要在遠距離聽懂並服從訓導員的指令。
劉懂懂帶著“閃電”訓練時,盯著它,它就乖乖地做動作;一扭頭,它就想靠近訓導員,把爪子往前蹭兩步;使勁瞪它一眼,立馬把爪子收回框內;聽到結束的指令,“閃電”會像一道閃電一樣衝到他身邊,開心地尋求獎勵。
2008年,入隊沒兩年的徐東亮跟著隊伍前往汶川救災。當時他的搜救犬“樂樂”是老班長訓出來後交給他帶的。
“樂樂”和徐東亮的經驗都不足,到了現場,看到成片的房屋倒塌,“樂樂”不停回頭看徐東亮,但只得到“去”的指令。最後不知所措地嗚咽著,發生應激反應,又拉又尿。
老班長聽說後告訴他,搜救犬不適應環境,就讓它慢慢適應一下,這時不能將過多的口令強加於它。“它不知道要做什麼,你就拉著牽引繩慢慢帶它往廢墟里走。”
在後續的一週時間內,徐東亮與“樂樂”磨合得越來越好,一人一犬並肩作戰共同搜尋到了幾名被困者。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吳國正和“飛虎”訓練後進行擁抱。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想讓犬明白人的動作,人必須先猜到犬的下一步動作。“這意味著你必須要發自內心地喜歡你的犬。”徐東亮說。
蔡洋洋的搜救犬“賽班”被放出犬舍後第一時間會跑到徐東亮身旁撒一陣歡,它還惦記著自己原來的訓導員。徐東亮撫摸它一陣,然後說一聲“好兒子,去!”它就撒丫子去找現在的主人蔡洋洋了。
它們是優秀的搜救犬,也是頑皮的孩子。呂聖捷的搜救犬“突突”因為訓練優秀,經常被帶出營區參加宣傳活動,“領導在上面講話,它在下面講。”吸引了不少市民拍照。
訓犬也會有瓶頸期,一個科目,搜救犬可能今天練得特別好,轉天直接“失憶”,還得從頭教一遍。一些隊員被練到懷疑人生,無精打采地從訓練場回到犬舍,他的搜救犬也耷拉著腦袋,一邊走一邊斜著眼瞄他。
犬的學習是一個波浪形上升的過程。犬在做120次同樣的動作後,會形成條件反射。但有的犬可能幾次就會了,有的需要上千次。經歷過無數次失敗後,劉懂懂的心態也被磨得平穩了。
他把它們看做學習偏科的小朋友,有的犬嗅覺不靈敏,但是體能特別好,走鋼絲爬豎梯一頂一的牛,這種優越的身體協調性在坍塌的廢墟上會讓訓導員很放心。“這也是不錯的優點,要接受它們的不完美。”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呂聖捷和“突突”正在進行訓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陪伴與告別
隊伍裡有一個要求:當訓導員心情低落的時候,不要去訓犬。“人煩悶的時候,萬一趕上犬有過錯,這時候一個脾氣不好,訓兇了,可能對犬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劉懂懂說。
救災中,當搜救犬找尋到的人已經遇難或者送到醫院後沒有搶救過來,劉懂懂會很失落,但不會在狗面前表現出來。“有一種說法是,狗能聞出主人的情緒。所以我們永遠讓狗看到自己最開心的一面。”
有時隊裡比賽失利,徐東亮就走到犬舍,一邊給狗梳毛一邊鼓勵它。後來在雲南參加“廢墟搜尋”科目的比賽時,他需要負重40斤牽著搜救犬跑1公里,在5分鐘內找到2個躲藏在廢墟下的“被困人員”。
他能感覺到,到最後都是“焰刀”在拽著他拼命跑。“它真的懂我,它知道努力跑獲勝會讓我開心,所以它願意幫我。”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蔡洋洋和“犀利”正在進行廢墟搜救的訓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訓練的過程中,搜救犬難免會受傷,輕則從攀登的鋼絲上掉下來,重則可能遍體鱗傷。
“閃電”最讓劉懂懂揪心的一次是在國家地震緊急救援訓練基地的訓練。“閃電”從三層樓高的地震模擬現場跳到了地面上——它以為窗沿的對面是另一個屋子。
劉懂懂瘋了一樣往樓下跑。指導員看到他慌不擇路的樣子,喊了一句,“狗傷了,你別再傷了。”
“閃電”滿嘴是血,劉懂懂覺得,“完了,這狗沒了。”用水給它洗了洗嘴之後,劉懂懂發現,它是摔下來的時候下巴戳到水泥地上,而不是吐出來的血。緩了兩三分鐘,他把“閃電”抱到草地上,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那一年它只有兩歲多。
汶川地震的時候,朝陽搜救犬消防站剛成立兩年,徐東亮見到不少搜救犬受傷。“那時有犬鞋,但大家經驗不足,沒怎麼讓搜救犬穿過,怕影響發揮,結果狗爪子上都是血。”在後來的訓練與考核中,訓導員都會讓搜救犬長時間穿著軟膠底的犬鞋,戴著護甲,習慣這種感覺。
狗的1年生命大概相當於人類的7年,長時間和它們生活,分離的痛苦必然會重複經歷。從事訓導員之後,劉懂懂訓練過7條搜救犬,現在已經有5條離開了這個世界。訓練需要經常讓搜救犬保持興奮狀態,這種消耗或多或少對犬的壽命有影響。
淘汰和退役的搜救犬都在隊裡養著,看到其他狗在外面訓練,它們會很急躁。有的狗形成了在籠子裡轉圈的刻板行為,因為太使勁,尾巴尖打在籠子上破了,反覆流血結痂。再過個一年半載,它們慢慢接受了這種狀態,不轉圈了,眼神裡也沒有光了。
消防站裡很少有陌生人出現,每天隊員們會把退役搜救犬的籠子開啟,讓它們在院子裡轉轉。有的隊員看到警犬被領養的新聞感覺很羨慕,“如果退役的搜救犬能夠找到合適的家庭,定期回訪,可能會比在消防站裡養老要幸福。”
2024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消防救援支隊搜救犬消防站,吳國正和“飛虎”正在進行訓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樂樂”9歲的時候,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是徐東亮的第一條搜救犬。他在訓練場的角落挖了一個坑,把“樂樂”放在木板上再蓋上了一條白床單,找了4個戰友抬著放了進去。他們放了鞭炮,擺了狗糧、骨頭和雞蛋,脫帽敬禮的時候,徐東亮忍不住哭了出來。
告別是雙向的。有隊友記錄下在犬隊12年的老訓導員蔡林華離隊時的畫面:他的搜救犬“麗雅”衝過去咬住他的包裹,就像它小時候一樣,甩著尾巴,等著蔡林華陪它玩。蔡林華彎下腰給“麗雅”梳了梳毛髮,坐上了離開的車。
汽車啟動,“麗雅”追到了門口,目送它的主人開啟一段新的生活。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編輯 劉倩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