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龍泉塔
在我家破敗的院落內，靜靜的躺著一架多年不用的木質老式榨油機。雖然佈滿塵土汙垢，但稍微用手擦拭一下，仍可看到透著油亮的木質花紋，甚至能聞到淡淡的花生油的香味。不知從那一年起，由於我離開滕縣老家到外地工作生活，原來屬於我的院子，在父母離世後就漸漸荒蕪了，只有這架老式榨油機默默守護在它的身邊，與它一起慢慢老去，隱入塵煙……
在我的故鄉滕縣鄉下，有著種花生的傳統，砂質和膠質粘土壤都特別適合花生種植，種出的花生顆粒飽滿，色彩鮮豔，是十分出名的地方特產。砂質壤土種出花生果殼白淨賣相好看，特別適合做炒貨；膠粘質土壤種出的花生果實緊密飽滿，果仁鮮豔，吃起來口感極好，出油率高，似乎更適合榨油。花生在老家人們一般習慣叫“落生”，源於這種植物落花果就生的習性。在從前小學的課本上就有這麼一篇《落花生》的課文，至今印象猶存。
落生的生長期比較長，每年一季，春種秋收。每年春末夏初播種，春末播種的春落生比收麥後播種的夏落生，收穫的會稍微早一些。
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種莊稼的辛苦，種莊稼先要耕地整地覆膜，還要根據土壤墒情進行澆水灌溉，在達到適合的墒情後再進行播種。播種前還要選擇合適的種子，並對種子進行浸種防毒，一是為了保持出苗率，二是為了防止病蟲害。待落生出苗後，會根據季節天氣進行田間管理，除草澆水打藥，一樣也不能少。正如一句俗話說的那樣：“人懶懶一時，地懶懶一季”，人千萬不能糊弄地。不管是烈日當頭，還是風雨交加，絲毫馬虎不得。烈日當頭時除草，風雨交加時排水，從而保證莊稼的正常生長。侍弄莊稼的辛苦，唯有種地人自己知道，誠如古詩所言：“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落生在春播或夏播後，經過漫長的生長期，一般在白露節氣就到了收穫的季節，每年中秋節就可以吃到當年的新落生了。落生在從地裡刨起後，經過精心揀拾晾曬，才能在晾乾後出售或收到家中儲存備用。
收到家中未出售的零生，每家大部分都會用來榨油食用，少部分會在過年時拿來做炒花生，招待過年時來家拜年的客人，更是孩子們過年的美味零食。小時候過年吃炒落生的童年記憶依然清晰，炒落生的香味至今難忘。
每年到了冬季農閒時節，尤其是晚上，一家人在吃過晚飯後，圍坐一起剝落生，成了每戶人家必做的家務。一家人一邊剝著落生，一邊不著邊際的嘮些家常。喜歡喝茶的人，還時不時喝兩口茶水，吃幾粒新剝的花生。一家人其樂融融，是那麼的溫馨幸福。
剝落生時，會將壞的和一些特別癟小不飽滿的擇出來，壞的發芽的會用來做飼料，癟小的出油率低，但吃起來有甜甜的口感，會當作零食吃掉，剩下的顆粒飽滿的落生會用來榨油。用來榨油的落生，用清水淘洗乾淨晾曬乾，再用簸箕篩去雜質，然後用石碾子碾成落生糝，才能送到油坊去榨油。
記得在未離開故鄉前，還是生產大隊時，我所在的生產大隊有九個生產隊，三千多口子人，是很大的一個村子。村子裡每個隊差不多都有木榨油機，我家所在的第七生產隊部也有一臺榨油機，每年冬天進入臘月後都會開榨榨油。我父親照例每年都會到油坊從事榨油的工作，主要負責炒制落生糝。這道工序十分重要，關乎到出油率的高低。炒落生糝掌握火候是關鍵，糝炒生了，或者炒老發糊了，都達不到最佳的出油率。花生的含油量在40—50%，手工壓榨的花生油一般能到達45%左右出油率就很好了，也就是10斤果仁榨4.5斤左右的油。
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農村進行了土地承包，原來的大隊和生產隊不復存在，生產隊的榨油作坊也不再榨油。再後來榨油機就挪到我們家閒著的老屋裡，每當進入十冬臘月，在西屋山牆下會架起一口十八印的大鐵鍋，用來炒落生糝。炒落生糝燒的是柴火，一般有剪下的幹樹枝，或者莊稼秸稈之類。花生糝一鍋一般炒15-20斤，我父親用特製的鐵鍁不停在大鍋裡翻炒，有一個人負責拉風箱燒鍋，會適時告訴燒火的人，加火或撤火，總會讓鐵鍋保持著合適的溫度，待到落生糝炒至微微泛黃併發出濃濃的香味時，也就意味著糝炒到火候。這時會撤掉大火，然後再快速將落生糝盛到準備好白布上裝坯。打坯是個技術活，把落生糝包裹在白棉布內，既不繫扣也不打結，還是保證緊實不開，包出的花紋像微開的花瓣。上下再用鐵箍箍住，放入榨槽內，就可以進行壓榨了。一般5斤一坯，一榨3—4坯。
每年到了油坊開榨的時節，村裡需要榨油的人家要先到油坊預約排號，油坊會根據每戶榨油落生的數量多少，給安排一個大概的時間。估摸著快排到了自家的日子，就先到碾房用石碾子把落生碾成落生糝，然後用箢子（箢yuan子，一種用柳條或白臘條編的盛東西的傢什，可以挎在胳膊上，也可以用扁擔挑著容器）或水筲（筲shape ，方言，即水桶）盛著，挑到油坊排隊等待榨油。
老式手工榨油，榨油機都是木製的，基本沒有現代工業的零部件，是用很粗方木做成的一個偏四方的大木框，具體的形狀也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記得把裝好的坯碼在榨油機內，在用大大小小不同的木楔子插在榨油機的縫隙裡，然後由年輕力壯的壯勞力，揮動大錘一錘一錘實實的砸在木楔上，隨著大錘的起落，木楔子與大錘撞擊發出咚咚的聲響，同時榨油機在大錘衝擊下也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時清亮的落生油就嘩嘩地流了出來淌進油盆裡，同時落生油的清香也飄散開來，沁人心脾。用木楔子進行擠壓，一開始先用小的木楔，然後在更換大一些的木楔，直到最後用到最後一塊最大木楔，這時一榨才算榨完。如果炒落生糝火候恰到好處，10斤落生就能榨出4斤半左右的落生油，這種純手工的物理擠壓無法和工業壓榨相比。
炒好的落生糝泛著淡淡的金黃，熱氣蒸騰，散發誘人的香氣，家裡有老人的人家，這時常常會讓父親盛出一碗炒好的落生糝孝敬老人，是非常難得的美味，可謂營養豐富。
手工土法榨油，榨過油的落生餅也十分好吃，是童年時光一種記憶尤深的吃食。油坯在榨過油之後，把油坯從布包中取出就成為落生餅，趁熱把2道鐵箍之間擠出餅邊掰下，放入嘴中十分香甜可口，味道極好。小時候愛玩，常偷偷跑過去看父親榨油，以便能從榨過油的落生餅上掰下一塊解饞。每當想到這個情景，仍饞涎欲滴。
每年進入臘月，到了臘八節，常聽到老人們說的一句俗語：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以前在滕縣農村老家，過年是一個十分隆重的大事。上世紀70年代，日子還十分清苦，溫飽幾乎是大部分家庭發愁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過年時大家基本都能吃上比平時多的好東西，穿上過年時才做的新衣裳，就巴不得天天能像過年一樣。因此，無論大人孩子都十分盼望過年。
每當臘月，家裡油坊開榨，看到高高的煙囪冒出裊裊炊煙，聽著空中傳來咚咚的轟鳴，嗅著空氣中飄蕩的濃濃的油香，就預示著新年即將到來。雖然離家多年，老父親也離我遠去，家中的老房子也破敗的不成樣子，唯有那臺老式榨油機還靜靜的躺在院落中，守候著我最後的故土記憶。可物是人非，我記憶中的故鄉已非原來的模樣，唯有留存在記憶中榨油的濃濃香氣不曾遺忘，這也許就是兒時過年的味道……
世上的很多事都是共通的，人生亦猶如榨油。生活的百般磨難就好比翻炒落生糝那樣顛來倒去；人生的起起落落、坎坎坷坷就像榨油錘子打擊木楔子令人沮喪；工作的種種不如意不順心就似油坯被擠壓那樣讓人難熬。可無論怎樣，都只能咬牙挺著堅持著，因為只有挺著才有生的希望，才能活的更好更有意義。沒有誰的人生一帆風順，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其實都是雲湧風起波濤洶湧的結果。唯有經過，才能體會，才會珍惜當下的生活。
（本文為增訂重發，在原文基礎上增加了一個細節。文中部分配圖來自網路，與文中所說的榨油方法無關）
壹點號 東郭二木
新聞線索報料通道：應用市場下載“齊魯壹點”APP，或搜尋微信小程式“齊魯壹點”，全省800位記者線上等你來報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