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的蒼翠是視覺中的生機,綠叢深處的鳥鳴是聽覺裡的生靈。
那天早晨,鳥兒在公園裡,叫得特別繁雜。還有一種陌生的鳴叫,在麻雀的“嘰嘰喳喳”聲中,嘹亮地凸顯著自己的高音。環顧四周,不見一人。
我和妻子有一段時間沒來了。
那個掃地的大姐也不見身影。她曾告訴我,同在這裡做綠化養護的大哥,回到老家恩施的大山裡,安享四世同堂之怡,不久卻死了。幾年裡,我每天看著他在樹林裡整枝除草,閒時,會站著聊天。聽聞後,心有戚然。
妻說:那隻鳥兒叫得響亮,不知躲在哪兒呢?我抬頭,高高低低、濃濃淺淺的綠正圍著我們,漫天遮蔭。
我說:有大樹和灌木在,就有鳥在,自然有它們的言說、對話和歌唱。
鳥兒在這一片蓬蓬勃勃的樹林和草叢裡,真是快樂。
此刻,莫名想起多年前,我去寧夏固原,參觀須彌山石窟。一路的溝坎土坡,不見一草一樹,更沒有鳥兒穿破這荒涼的沉寂。開鑿於北魏時期的我國第七大石窟,孤獨地矗立於沙石荒山之中。
黑瘦的、戴著眼鏡的男講解員說,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這裡遭遇了浩劫。上百成千的人,入住洞窟,生火做飯,到須彌山砍伐樹木,燒炭鍊鋼。從此,被譽為“須彌濤聲”的景象完全被毀。山體荒禿,加劇了水土流失。村民過著很苦的日子。
放眼望去,沙土亂崗,看不到一丁點兒青翠。難以想象,這起伏的山坡間,曾經有綠波盪漾的勝景。
四個七八十來歲的孩子,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雙手端著盤子,盤子裡是一串串果核穿成的手鍊、項鍊。他們不叫賣,一直尾隨著,瘦削的小臉上,神色黯然。問他們:你們都沒上學?長得最高的女孩說:賣了,可以交學費。小男孩也插上了嘴:我有四個姐姐,我也想上學。
這些果核項鍊和手鍊,都是孩子們自己做的,我們每人買了一串。他們一直送我們到大巴車前。招手分別時,憂愁依然在他們的臉上。
這該是純樸天真的年齡啊!記得那時,妻說:他們的父母、祖輩,看到自己孩子愁苦的臉,會心酸。
我想起掃地的大姐說,她大哥下葬時,來了很多人,還放起鞭炮。她給我們看影片,臉上笑眯眯的。她指著手機屏,山坡上的樹叢蔥鬱層疊,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在墳冢前笑著來回奔跳。
於是,我回應妻子:那個大姐看到她哥哥在家鄉的山林中離世,身邊還有活潑的曾孫兒相伴,不覺得是一件太過悲傷的事。否則,躺在沙石環繞的小屋中離開自己瘦弱的孫兒,那該會多麼蒼涼和不甘。綠絕盡,鳥飛遁,哪裡還會有生命的活力。
我還想起另一個地方的鳥。
我是看到了這樣幾張照片,決定去日本長崎的。黑白照片上,原子彈“胖子”在長崎爆炸後,整座城市成了一片灰色的廢墟。滿是瓦礫的街道旁,不見一棵樹。沒有了綠色顯示出的生命的頑強,這座城市就徹底死了。
核爆的原址,現在已經建成為和平公園,花木扶蘇。樹林裡,鳥兒鳴叫著在綠叢中跳躍。它們也跳到那些靜穆的雕塑上,東張西望著瞻仰雕塑的人們。如果它們與人的眼光對視,會對人類的惡行,有透徹的鄙視。這些雕塑是世界各國送給這座城市的安慰。一座中國送的漢白玉和平女神鵰塑,最為注目。張開雙臂的女神,側臉的目光,正對著停在手臂上的和平鴿,意境深遠。
在這裡,聽到了一位日本少女的傳說。核爆時,她正在小河邊作畫,氣浪把她推到了河中。滾燙的熱,使她口渴,喝下了漂著油汙的河水。艱難地爬上岸後,無力站起,她拿著裝了水的瓶子,見不遠處有人掙扎呻吟,便爬過去想把水給他喝。爬著爬著,力竭而亡。當地人給她立了碑,紀念這位天使般的少女。
讓稚純的孩子去承受苦難,無論是在飛沙走石的須彌山,還是在核爆瞬間的小河邊,都是一幅令人不忍卒看的畫面。
我在一棵殘樹的雕塑前佇立。樹的主幹通體焦黑,沒有枝叉,卻在主幹上方安置了一個空的鳥巢。我看到了設計師對鳥兒的同情和歉意。這是一棵樹的悲傷,也是一座森林的悽訴。一隻鳥飛來了,輕輕叫著,停在了空巢裡。它不知道,這是一棵假樹?可是,它知道,有了巢窩,會安全,也有了生命的延續。
如果鳥兒還知道,人的巢窩,是神秘而脆弱的地球,不會自我毀損,它就真正地安心了。
世界各國的旅遊者在那些構思奇巧的雕塑前,緩步而過。很安靜,面容的默然,掩蓋著每個人起伏的思緒。
樹林的蒼翠是視覺中的生機,綠叢深處的鳥鳴是聽覺裡的生靈。有一次聽一位盲人說:聽聞鳥叫,我會抬頭,覺得那一片綠色,就在半空,就在自己的周圍,心就靜了,覺得日子還可以過下去。
荒涼滿坡的須彌山,連綿的松濤,又響起了嗎?
妻子說:那幾個唱歌的大媽,換了地方,去那片樹林邊了。
三五隻長尾雀從樹叢間躥了出來,歡叫著,一閃而向空中飛去……(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