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玩家賬號幫其完成遊戲任務、獲取裝備或提升等級，從而獲得酬勞，這一行為被稱作代練。近年來，隨著網遊產業的高速發展，遊走於灰色地帶的代練儼然成為一種新興職業。南都、N影片記者採訪瞭解到，代練群體以年輕人居多，有人月入3萬，卻表示“熬不動了”；也有人自稱“賽博黑奴”，為接單“卷”低價。
在行業快速生長的同時，亂象也在不斷滋生：未成年人從事代練繞過防沉迷機制、私下交易跑單騙錢、代練違規操作致玩家賬號被封禁……此外，南都記者實測多款遊戲代練App，發現註冊時無需人臉識別，且申請成為代練沒有門檻和考核，平臺監管存在漏洞。
對此，有專家指出，代練不符合遊戲實名制規定，破壞遊戲競技生態，建議加強監管，同時將陪玩定義為類似健身專案的教練、陪練，明確職業規範、從業年齡和相關禁忌，從而助推電競行業發展。
遊戲代練群體以年輕人居多。IC供圖
遊戲博主“凌一趙信”之死
2023年6月5日上午，“凌一趙信”的短影片賬號釋出訊息稱，“凌平走了”。至此，他的人生止步於27歲，從確診患癌到離開人世，僅半年時間。
凌平生前在其短影片賬號更新抗癌歷程。
“凌一趙信”真名叫凌平，出生於1996年，四川達州人。患癌前，他是一位遊戲代練主播，最喜歡的《英雄聯盟》角色是“趙信”，因此取名為“凌一趙信”。
據其粉絲介紹，凌平的主要經濟收入來自遊戲代練，長期透過接單來維持他和家人的生計。他曾釋出自己代練的遊戲戰績截圖稱，“大師275點不是我的極限，取決於老闆打錢的速度”。
2022年12月30日，凌平在短影片平臺上公開了自己被確診為結腸癌晚期的訊息，並在評論區曬出了病理診斷報告。有網友留言詢問凌平，是否早期已有（癌症）症狀，但是沒有引起重視。他回覆道，“忙著掙錢還房貸”。
此後，他的短影片賬號內容從更新遊戲變成了更新抗癌歷程，關注人數也與日俱增。
阿偉（化名）自稱是較早關注凌平的粉絲之一。他告訴南都記者，凌平患癌之前僅有幾萬粉絲，“沒有名氣，為了接單，（價格）肯定比別人便宜”。治療期間，凌平接不了單，失去經濟來源，粉絲們曾自發捐款，“開始的粉絲都是打工的，每人也就只能支援幾百塊錢”。
在抗癌的半年時間裡，凌平常常更新影片向關心他的網友告知其治療情況。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抱怨自己被病痛折磨得無法入睡，還告誡網友“年少不知健康貴，一入醫院深失悔”。影片中，凌平的身體肉眼可見的日漸消瘦，狀態也一日比一日憔悴。
最終，凌平還是沒有戰勝病魔，遊戲世界裡的“凌一趙信”就此謝幕。他去世的訊息令無數網友感到惋惜，同時也讓遊戲代練這一職業被更多人熟知和討論。
長時間熬夜接單、生活作息顛倒、飲食不規律是大部分遊戲代練的常態。湖南某三甲醫院腫瘤科一位醫生告訴南都記者，凌平年紀輕輕就患上結腸癌，與長期熬夜、作息不規律或有關係，但不是絕對的，跟遺傳也有關係。
吃“青春飯”月入數萬
代練圈也有層級之分。一名遊戲代練告訴南都記者，處於頂端的是工作室和俱樂部，由有組織的團隊或公司提供專業化服務，報價偏高，但相對較有保障；其次是“凌一趙信”這類遊戲主播，其報價取決於粉絲數量和名氣；最底端的則是個人代練，報價比前兩者都低，也被稱為“野生”代練。
“每時每刻都很辛苦，最長連續打了20多個小時遊戲。”李冬（化名）是一名“野生”代練，早在十年前玩《英雄聯盟》時就已入行，近兩年隨著手遊市場規模漸大，玩家數量日益增多，他轉做《王者榮耀》代練。
李冬代練《王者榮耀》遊戲戰績截圖。
在《王者榮耀》裡，國標就是實力的象徵，也是眾多玩家願意花錢找代練的原因之一。國標分為大國標和小國標，都是根據單個英雄戰力的排名而定，大國標為全國前10名，小國標為全國前100名。
做代練以來，李冬的月最高收入曾達3萬元，“三天內幫老闆打完一個小國標，4000元左右”。他告訴南都記者，深受女性玩家喜愛的輔助英雄“瑤”的國服榜更是被圈內人稱為“富婆榜”，“前10名至少5萬元起步，拼得激烈的時候，幾十萬元都有可能”。
另一款熱門手遊《原神》，因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才能完成遊戲任務，這些任務也被調侃為“傷肝”“費肝”，所以許多玩家會選擇花錢請人代肝。“代肝”意同於“代練”，指代替他人做遊戲任務，或是代做遊戲任務的人。
泡泡（化名）是一名“00後”，做《原神》代肝已近兩年。她入行的契機是想掙錢買遊戲皮膚。泡泡告訴南都記者，自己之前只是兼職，今年開始做全職，並沒有加入工作室，一直都是在社交平臺上以個人名義接單，平均每個月大概能掙三四千塊。
跟其他遊戲相比，《原神》的技術難度較低，所以代肝也競爭激烈。泡泡曾經連續玩了20個小時的遊戲，通宵沒有睡覺。她告訴南都記者，很多同行為了接單會“卷”低價，綜合下來時薪就變得很低，因此圈內人常戲稱自己為“賽博黑奴”。
泡泡在社交平臺上釋出的《原神》代肝報價。
除了找代練升級、完成任務，也有玩家為了追求更好的體驗，在遊戲裡花錢聘請陪玩。與代練直接用玩家賬號不同，陪玩一般是在遊戲裡與玩家互相配合。
曾做過一年多《和平精英》遊戲陪玩的阿奇（化名）告訴南都記者，陪玩半小時為一單，單價從20元至40元不等，由俱樂部考核技術後評定。他的單價為33元/單，每月全勤，每天工作10小時，除去俱樂部每單5元抽成，平均月收入保持在1萬至1.5萬元。
阿奇稱，他所在的俱樂部當時有兩三百個陪玩，並對陪玩有嚴格的管理。“每個陪玩不僅要跟俱樂部籤合同，還要交4000元押金。工作期間違反規定將受到處罰，比如服務態度不好會被罰款，開外掛會直接被開除，押金不退還。”
“只要你嘴甜，聲音好聽，把老闆哄開心了，老闆還會額外給你打賞禮物，甚至會送單。”送單的意思是老闆向指定的陪玩下單並付款，但實際上不需要陪玩遊戲，純粹是“送錢”。他向南都記者提供的一張禮物清單顯示，陪玩的包月報價最高為33440元。
李冬認為，代練和陪玩的區別在於，代練只要求技術，收入跟技術直接掛鉤，打的單子段位越高，完成效率越高，收入也越高。而陪玩對技術和情商都有要求，收入浮動比較大。
某陪玩俱樂部禮物價格清單。
面對激烈的“內卷”，李冬向南都記者坦言，無論是代練還是陪玩，都是吃“青春飯”，他不打算繼續做了，“因為熬不動了，打低段位，價格太低，賺不到錢；打高段位，身體又扛不住”。
有未成年人代練繞過防沉迷機制
雖然遊戲代練行業快速生長，但亂象也逐漸顯露。
今年16歲的小林（化名）正在讀高一，做《和平精英》代練已有3個多月。他告訴南都記者，做代練主要是想賺點零花錢，家裡人並不知道。“我只是當成一個副業玩玩，沒有具體算過賺了多少，一個月大概幾百塊吧。”
小林的客戶主要來自他在社交平臺上發的廣告帖，“如果有需要的，會在評論區留言或私信，交易直接透過私聊完成”。他表示，代練賺多少，取決於是否有人找、接單子的大小以及花費的時間。
廣東弘華曦宇律師事務所主任柯曦告訴南都記者，未成年人從事遊戲代打併賺取報酬屬於違法行為，不應被鼓勵或支援。特別是讓未成年人透過代練的方式，使用以成年人身份資訊註冊的遊戲賬號登入，從而不受遊戲時段和時長限制進行遊戲，違反了《網路安全法》《未成年人保護法》等法律規範，也擾亂了市場秩序和社會公共秩序。
南都記者注意到，2022年初，上海浦東法院曾作出全國首例基於保護未成年人而針對遊戲代練平臺的訴前禁令，責令涉案遊戲代練平臺立即停止未成年人代練《王者榮耀》遊戲。
在該案中，原告成都騰訊公司、深圳騰訊公司發現，被告經營的“代練幫”客戶端以“發單返現金”、設立專區的形式，引誘、鼓勵包括未成年人在內的使用者透過其平臺進行商業化、規模化的《王者榮耀》遊戲代練交易。
兩原告稱，《王者榮耀》配有完備的“防沉迷”機制，未成年人僅能在規定時間段內遊戲；其服務協議還規定，使用者不得將賬號用作代練等商業性使用。
上海浦東法院經審理後認為，被告的行為擾亂了市場競爭秩序，不僅破壞公平競技的遊戲機制，損害使用者體驗和合法權益，同時干擾了遊戲建立的實名機制及未成年人“防沉迷”機制，增加了未成年人沉迷網路的風險，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
最終，法院認定被告提供商業化網路遊戲代練服務的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判決立即停止該行為，並賠償原告經濟損失80萬元，及維權合理開支18.5萬元。
代練平臺註冊有漏洞
除了未成年人從事代練這一漏洞，代練平臺監管也有待完善。
目前，熱門的遊戲代練交易平臺主要有“代練通”“代練媽媽”等專業遊戲代練App和淘寶、閒魚等電商平臺。
“代練通”和“代練媽媽”App。
在社交平臺上，有代練發文稱，“代練通”“代練媽媽”這兩款App上的訂單大多是從別的平臺轉過來的，透過差價賺取代練的押金。還有網友反映，其弟弟偷偷用其身份證在“代練通”“代練媽媽”上進行了註冊。
南都記者下載“代練通”和“代練媽媽”後發現，這兩款App雖首頁均標明“禁止未成年人使用本平臺服務”，但註冊時僅需填寫姓名和身份證號碼，無需人臉識別。此外，註冊成為代練也沒有門檻，無需上傳遊戲戰績、繫結遊戲賬號等相關證明。這意味著，未成年人使用他人身份證資訊也能透過認證，成為遊戲代練，從而賺取酬勞。
並不是所有代練交易都走平臺。一名遊戲代練告訴南都記者，由於這類代練App扣的手續費太多，且價格壓得很低，所以現在基本都是私聊接單。南都記者向一家代練工作室詢問後得知，該工作室接單也不走平臺，都是加微信私聊，直接掃碼付款。
然而，私下交易就意味著玩家和代練都有可能面臨被跑單騙錢的風險。不少玩家發帖吐槽，稱代練收錢後沒打或者技術太差，不僅達不到要求，甚至出現掉分的情況，更有甚者會惡意毀號。此外，還有代練違規操作導致玩家賬號被封禁。
柯曦向南都記者表示，目前法律並無直接認定遊戲代練行為違法的規定，但需要強調的是，由於法律對該問題未作過多幹預，許多玩家因尋找代練導致遊戲賬號被封禁而受到的損失也無法得到法律的保護。
據其介紹，在遊戲代練造成的封號糾紛中，玩家請求商家承擔損害賠償是很難被支援的，最終結果大多是商家退還全部服務款項，玩家只能自行承擔商家造成的其他損害。因此，建議玩家在娛樂的同時，自覺維護公平的遊戲環境，避免產生不必要的損失。
有網友發帖稱其代練致其遊戲賬號被封禁。
專家建議儘早明確行業規範
野蠻生長的遊戲代練行業在我國目前仍處於灰色地帶。柯曦向南都記者分析，我國尚無法律法規對代練行為予以禁止，但上述成都騰訊公司、深圳騰訊公司訴“代練幫”客戶端一案則意味著從司法層面對商業代練行為進行了規制。
未來遊戲代練行業該走向何方，亂象該如何釐清？
產業時評人張書樂建議釐清相關定義，明確行業規範。他向南都記者表示，遊戲陪玩作為一種新興職業，存在即合理，但需要進一步加大監管。陪玩的定義應該是陪練，即和玩家、電競選手組隊，透過在遊戲裡配合，幫助相關消費者提升技術水平。
“但此前這類服務往往變味，成為請高手帶升級，甚至高手直接登陸玩家賬號代練，成為遊戲內玩家競技生態的破壞者，也帶來了未成年人沉迷遊戲的隱患。應該進一步將陪玩的屬性定義在類似體育、健身專案的教練、陪練上，讓其成為一種電競訓練方式。”
對於遊戲陪玩的使用場景，遊戲廠商應該有更明確的界定。張書樂認為，尤其是在遊戲實名制的基礎上，代練本身就不合規，如果僅僅是為了加速升級而“陪玩”，對遊戲內生態有一定破壞，要加以抵制。
“把‘玩’改為‘練’，是電競，而非遊戲，使之成為電子競技的一種職業細分。”張書樂表示，應儘早明確遊戲陪玩行業的職業規範、從業年齡和相關禁忌，有效地引導從業者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真正成為電子競技行業的助推者，而非遊戲市場上的“搗亂者”。
出品：南都即時
採寫：南都記者 張倩寒 實習生 駱嘉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