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首輔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北京紫禁城。
眼下,北京城外旌旗蔽日,刀槍如林,百萬闖軍雲集城下,聲勢滔天;但此時的皇城大殿內卻安靜得落針可聞,崇禎皇帝朱由檢正無力地癱坐在龍椅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內閣首輔魏藻德。
在定力方面,崇禎顯然不是魏藻德的對手。不願繼續幹耗下去的皇帝率先開口道:“魏愛卿,眼下該怎麼辦?只要你開口,朕立刻照辦。”
皇帝的意思已經再直白不過了,魏首輔,無論議和還是遷都,只要你拿個主意,我都聽你的。
然而,魏藻德卻始終沉默不語。
對眼前這位大明天子的脾氣,魏藻德太瞭解了,本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處事原則,他是萬萬不敢替皇帝做這個主的。
崇禎內心的抓狂可想而知,盛怒之下使出洪荒之力,竟一把掀翻了龍椅。換做往常,魏藻德必然將和之前大多數首輔一樣不得善終,不過這時的崇禎顯然已無暇治他的罪了。
沒過多久,北京城破,崇禎殉國,魏藻德倒是活了下來。
自打李自成坐上了金鑾殿,前明舊臣們便立刻收拾心情,盤算著如何在大順朝廷佔據一席之地。
例如庶吉士周鍾就寫了一篇稱頌李自成的錦繡文章,盛讚李自成“比堯舜更多武功,較湯武尤無慚德”,而昔日的主子崇禎不過是個獨夫,見了真龍天子唯有授首伏誅。
魏藻德身為前內閣首輔,自詡王佐之才,又豈能甘於人後,於是,魏藻德主動投靠李自成,也想為自己謀個好前程。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李自成瞧不起魏藻德。當闖軍大將劉宗敏見到魏藻德時,當場便怒斥其身為首輔卻輔政無方,是明朝亡國的罪人。
老魏一思忖,這不對呀,我在任期間一套太極拳打得風生水起,啥都沒幹,怎麼能說都是我的責任呢,這口鍋太大,我不背。於是,魏藻德連忙解釋道:“都是崇禎無道。”
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劉宗敏更為惱怒,繼續破口大罵道:“你就是個書生,崇禎欽點你為狀元,不到三年就讓你當上了首輔,世人都可以說他無道,唯獨你不行。”
隨後,魏藻德便被關進了劉宗敏營中。老魏每天都會透過門縫質問守衛:“如果想用我,不用拘押,隨便怎麼任用都行,為何要把我關起來?”
然而,魏藻德並沒有意識到,在闖軍眼裡,大明內閣首輔必定是條富得流油的大魚,抓他可比用他要划算得多。很快,魏藻德同多數前明舊臣一樣,迎來了闖軍大規模的追贓助餉行動。
按李自成的遊戲規矩,在京官員勳貴都有派餉標準:給事中、御史、翰林等一萬至五萬兩;京卿、錦衣等三萬至七萬兩;內閣十萬兩;勳戚則是隨行就市,上不封頂。一干人等必須湊足銀兩才能釋放,否則一律夾腦袋至死。
這可就要了命咯,魏藻德家人傾其所有,交出白銀一萬餘兩,但仍遠遠少於十萬兩的贖人標準。此後,魏藻德連續受刑五天五夜,最終被夾破腦袋,慘死獄中。
魏藻德死後,闖軍並未就此放過這位前內閣首輔,父債子償,遂繼續逮拿其子拷餉。酷刑之下,魏藻德之子苦苦哀求道:“家裡已經搜刮得一乾二淨了,父親若在,還能去求他的門生故吏,如今父親死了,又能去哪裡借呢?”
劉宗敏知道魏家是真沒錢了,於是,當即命人將魏藻德之子斬首示眾。
黃泉路上,老魏免不了挨兒子一通埋怨:老爹,早知如此,真不如城破時殉國得了,也不至於命丟了,名也毀了!
02 御史
首輔魏藻德沒能熬過追贓助餉這一劫,相比之下,左都御史龔鼎孳(zī)就要幸運得多了。
由於他這個級別的贖金相對較低,再加上人緣較好,雖說捱了幾天打,但好歹還是被親友從鬼門關上拽了回來。
或許是劫難之後萬念俱灰,龔鼎孳曾想帶著愛妾顧媚一死了之,不巧被鄰居發現,得救又沒死成。
三番兩次之後,龔鼎孳大徹大悟,於是選擇投入李自成的懷抱,成了大順朝的直指使。李自成被趕跑後,龔鼎孳再次變節,投降清朝。
雖說頂著三姓家奴的光環,但士大夫終究還是要點面子的,面對眾人鄙夷的目光,龔鼎孳早就為自己未能死節想好了理由:“我原本是想死的,奈何小妾不肯。”
很快,京城大街小巷無人不知,背地裡都在諷刺龔鼎孳,而他那曾是“秦淮八豔”之一的小妾顧媚如今替夫背鍋,一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一次,龔鼎孳與顧媚搞冷戰,龔鼎孳不得不請好友錢謙益為自己說情。面對這位“水太涼”居士,顧媚一語雙關,連懟二人道:“他要是能當孫武公,那妾也能做葛嫩娘!”
孫武公是指抗清將領孫克鹹,葛嫩娘則是他的妾室,也是秦淮名妓,後來二人雙雙選擇殉國。顧媚此話一出,羞得龔鼎孳和錢謙益抓耳撓腮,無地自容。
在家中被小妾嘲諷也就算了,在朝堂上,龔鼎孳的境遇同樣十分尷尬。
隨著大批前明官員入職清朝,自然也將前朝那些黨爭恩怨一併帶到新朝,很快,降清漢官間的彈劾之風再起。
順治二年(1645年),科道言官們突然集中火力,開始彈劾大學士馮銓,歷數馮銓曾為閹黨,在前朝禍國殃民,異口同聲罵其為奸相,懇請清廷誅殺馮銓。
這本就是一項十分無厘頭的指控,在多爾袞看來,馮銓對清朝忠心耿耿,昔日的所作所為和現在八竿子打不著,簡直是哭笑不得。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明朝黨爭之禍大有蔓延至清朝的趨勢,於是選擇堅定地站在馮銓這邊,嚴厲斥責了科道言官。
給事中龔鼎孳是這次倒馮行動的骨幹,對於多爾袞有意偏袒馮銓的態度,龔鼎孳決定硬剛一波,好好和攝政王理論理論。
於是,龔鼎孳當面奏請多爾袞,言之鑿鑿:“馮銓有負天啟,就是個依附魏忠賢作惡的小人。”
好你個龔鼎孳,以五十步笑百步是吧,好,你那點破事我全給你抖出來!
馮銓當場予以反擊,將昔日龔鼎孳投靠李自成、出任直指使一事告訴了多爾袞。
對此,龔鼎孳忙辯解道:“當時豈止我一人,哪個人沒有歸順?況且魏徵也曾歸順唐太宗。”
多爾袞聽到這裡,差點沒笑岔氣了,不由得譏諷道:“人應該先自立忠貞,然後才可以指責他人,自己不正,又憑什麼指責別人?龔鼎孳將自己比作魏徵,又將李自成比作唐太宗,尤為可恥。”
這波彈劾,馮銓毫髮無傷,事後還得到了多爾袞的賞賜,而龔鼎孳則白白受了一番羞辱,再次顏面掃地。
此後,龔鼎孳在順治、康熙兩朝兢兢業業,官至中和殿大學士,期間雖多次經歷宦海沉浮,但最後得以善終,並被清廷賜諡號“端毅”。
然而,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一百年後,乾隆下旨編撰《貳臣傳》,龔鼎孳十分榮幸地被乾隆欽點入選,同時,乾隆還不忘剝奪了他的諡號。
因為你不配!
03 翰林
順治元年(1644年)十一月,北京紫禁城。
新朝伊始,永珍更新,這個古老國度的一切都隨著新舊政權的更迭而推倒重來,就連紫禁城的朝會也隨之出現了極具戲劇性的一幕。
放眼望去,大殿內兩班大臣分列左右,左側是身著滿服、剃髮蓄辮的滿清官員,右邊則是穿戴漢服衣冠、束帶結髮的前明降臣。原本相互敵對的兩個群體如今竟能共事一主,顯得尤為滑稽諷刺。
其中,有一人排在兩列隊伍的最尾部,格外突兀,他一會兒排在左邊,一會兒又匆匆跑到右邊,來來回回,狼狽至極。
原來,此人乃是新任禮部左侍郎孫之獬(xiè),在前明曾任翰林院侍講,崇禎初年犯事後被罷黜,一直蟄伏家中。值此鼎革之際,孫之獬在山東巡撫的舉薦下歸順清廷,得以入京為官,重新開啟仕途。
對於有著知遇之恩的清廷,孫之獬當然感恩戴德,早早便剃髮易服,徹底改頭換面,但也就是這一改,使他成為朝會上的異類。說他是滿官吧,當然不是,說他是漢臣吧,他又拖著一條細細的金錢鼠尾,因此兩邊都排斥他,拒絕與他為伍。
就這樣,孫之獬活成了滿清朝堂上的一大笑話,在文武百官的鄙視下度日如年。終於,老孫忍無可忍,一番深思熟慮後,他奮筆疾書,向順治和多爾袞上了一封長長的奏疏。
在奏疏中,孫之獬首先闡明瞭自己的忠心:“臣的妻子最先放足,我全家也最先效仿滿人剃髮。”正因如此,孫之獬還受到了漢官的彈劾,說他有違孝義。
老孫大倒苦水,只為說明一件事:放眼大清朝,沒人比我更忠心了!
接著,孫之獬切入正題,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陛下平定中國,永珍鼎新,但唯獨這衣冠束髮的制度仍舊延續漢人舊制,這是陛下順從中國,而非中國順從陛下啊。”
簡而言之,孫之獬建議,趕緊推行剃髮易服,不能光我一個人成為笑柄。
此前,清廷曾下達過剃髮易服的命令,奈何天下未定,阻力過大,不得不收回成命。順治看完後,回想漢臣們對剃髮易服的牴觸情緒,不由得感慨道:“真沒想到降臣中還能有如此覺悟的人才!”
求仁得仁,等到天下初定後,早就迫不及待的清廷便借孫之獬之口將政策丟擲,神州大地因此再掀血雨腥風,而孫之獬也順理成章成為了全天下的公敵。
光靠剃髮易服是不足以在新朝中佔據一席之地的,此後,孫之獬開始東奔西走,為清廷統一天下效犬馬之勞。
在江西,孫之獬親自替清廷招撫各州府,成績斐然。但好景不長,因擅自允諾武將官職,孫之獬被清廷問責,第二次致仕回鄉。
在老家淄川,孫之獬翹首以盼,等待著下一次復起的時機。可等啊等,沒盼來清廷的詔書,卻迎來了圍城的義軍。
順治四年,謝遷在山東中部豎起反清大旗,率眾摧城拔寨,很快打到了淄川縣。縣令劉修立刻求助於知兵事的孫之獬,孫之獬遂與淄川軍民一同守衛縣城。
六月,城中內應突然開啟城門,淄川城破,義軍蜂擁入城,孫之獬亦被生擒。
義軍想要招降孫之獬,甚至以他孫兒的性命相要挾,然而,危難關頭,孫之獬卻展現出對清廷極高的忠誠度,即使四個孫子相繼受戮,他仍不肯就範,反而怒罵不止。
最終,孫之獬被義軍當眾處死,隨後分屍洩憤。
當孫之獬的死訊傳至北京後,清廷內部對是否撫卹孫之獬一事產生分歧。明亡後歸降的漢臣大多兔死狐悲,主張加以撫卹,但更早降清的漢臣則普遍認為孫之獬並非朝廷命官,朝廷不必撫卹。
順治最終拍板:不予撫卹。
朝廷的撫卹是給官員的,這不過是條好狗罷了。